第107章 归人回矣 上
我看到了开阔的草原，美丽的蓝天白云，感觉自己就像只展翅高飞的鹰。我终于回来了，不再过着头顶着不是蒙古人的天，脚踩着不是蒙古人的地的生活。我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日夜思念的蒙古。随从一路延请着我，将我领进了一个蒙古包。
我看到里面的一切摆设和装饰既带着熟悉又有几份生疏，我已经习惯了在大辽的生活，蒙古的一切对我而言就像隔着一层纱的感觉。
“奴婢伊帕尔，今后就服侍姑娘。小王子说这桌案上的东西，姑娘若是喜欢都可以留下。”
我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布匹、衣裳、首饰、器皿，一把匕首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拿起匕首看到它的柄上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上面还有一红、一绿两颗宝石。正欲拔开匕首时，我身后的布帘掀开一角，探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我还未看清她的长相，便有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拍到了她的额头。
我不禁抿嘴偷笑，不用猜也知道那人是谁。
烈火焚烧、篝火冲天，本以为是命绝于此的日子，竟突变为整个尼仑部的喜庆日子。我从一个奸细、敌人摇身变为受族人膜拜敬仰的对象。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但合罕含泪前来向我忏悔旧时的过错。我竟然是合不勒罕的小女儿，可我一直都以为我的父母全都死于那场瘟疫，我是篾尔乞斯人。面前的那个人就是俺巴孩汗——小王子的父亲，我的堂叔。
我看到黑压压的族人跪倒一片，众人在怀念合不勒罕的同时，衷心祝福着长公主的出现。
“长公主吉祥！”的呼声回荡在空旷的夜空，我看到跪倒一片的人群尽头立着两个身影。他黯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那娇小的身影木然地站在原地。
橙色的缂丝衣袖，俊秀如竹兰的瘦金体从我的笔尖缓缓生成：“学会放手，避开尘间两种苦：得不到之苦和钟情之苦。人生百年如长风吹露，一切欲望皆为镜像。愿你心如圆音寺的蜘蛛，珍惜身边平常之物，唯吾知足。永”
我将写好的字条对折，藏进一个装有豆蔻花瓣的香囊里。当瘦金体的“永”字从我笔下缓缓生成的时候，我的内心无比清醒地知晓那就是我的名字。
灯火通明的停柩处，四根白布捆绑的棺柩，三根燃烧过半的香。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肿双眼尽显沧桑，他眨了眨眼睛对我苦笑了一声，露出久违的两个大酒窝：“你希望我做那棵牛头栴檀树，无论多艰难都要无比芬芳地活着？”
我坚定地点点头对他说道：“无论皇上想如何禁锢你，你一定要记住，他再如何，只能禁锢你的形，而不能是你的心。一个人永远无法被囚禁和剥夺的是——希望。
“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我用六祖慧能法师的话语点拨他。一切幸福都植根于内心，从内心去寻求就没有感应不到的。
我感觉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亮白起来，压在利水哥书桌玻璃下的那篇俊秀的瘦金体《锦瑟》此刻正摆在我面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然，一切重又回归蒙古时代，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大水潭，湿漉漉的一个人从潭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他的背部重伤，殷红一片，气喘吁吁地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带着笑容庆幸自己的九死一生，绿草、蓝天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感觉。
我的耳旁重又回响起：“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这句话柔和中透着坚定，似乎穿越了两百多年的时空，从我的口中说出，重又落回我的心里。我在睡梦中紧拽着他的手，觉得有种高空跌落的紧张，眼前是一片亮白，亮白……
恍惚中，我感到手中那只手似乎颤了一下，我立刻警觉地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到利水哥的眼皮在轻微晃动着，手指也能动弹几下，立即惊喜万分。
“医生，医生。35床病人醒了。”我边叫喊着冲出门去。
德隆伯刚从旁边的超市买了糕点和水果归来，听闻这个好消息，他激动地把手里那袋水果都掉在了地上，橙子滚落了一地。顾不得捡拾，他拽着手里仅剩的一袋糕点，一阵风似的冲回了病房。
医生替利水哥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表示没有大碍，醒来就好，再观察一天，一切正常的话，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利水哥一直没有进食，人比较虚弱，医生说喝点营养汤下去，马上就又生龙活虎的了。
德隆伯立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了干娘，让她赶紧过来，说她干得很好，要给她记头功。陆陆续续一直到傍晚，问候的电话和赶来探望的人一直络绎不绝。用过晚餐之后，病房才逐渐安静下来。
干娘见外面天色已晚，便对我说道：“文，你回去吧。利水醒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发觉干娘说这话的时候，利水哥故意把头侧向了内里。如果是以前，我不会察觉到这个细节，但是此刻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悦。
“没事，干娘。我白天也就是坐着，不累。再说，这几天我都已经和同事说好换班了。没关系，我留下来陪夜好了，哥第一天醒也不知道夜里会怎么样。德隆伯这几日都没休息，让他回去吧。”我盯着利水哥的侧脸这么说道。果然，话音刚落他的头便转了回来。
夜里，我躺在从医院借来的躺椅上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不知不觉中记起了多年前梦境里的一个画面，波光粼粼的湖面，精致的亭榭，朱彝尊的《词综》正翻开在我面前，一首《花心动》令我心伤。
“等待你的……即便比江山更重，你也要一并担起！”梦里的内心独白回响在我的心头。
利水哥，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知道你唯独钟情《锦瑟》的原因，只是此生的我似乎没有上两世懂你的深。
第二天早上六点刚过，干娘和同病房的陪夜家属一起去底楼归还昨夜借来的躺椅。旁边的两位病友此刻正酣然入梦，整个病房里醒着的人只有我和利水哥，是私聊的绝佳时机。
“哥，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吞吞吐吐地说道，眼睛也处于游离状态，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往哪看。
利水哥轻轻抬头看我，浮肿的眼睛透着淡定，我猜他应该知道我想问的问题。他沉默了片刻刚想张嘴，恰巧病房的护工阿姨拿着拖把进来晨扫，我满怀期待的心瞬时跌到了谷底。
“我只说一句。”利水哥冷静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令我不由得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他瞥了一眼此刻正在旁边低头拖地的护工，然后正视着我说道：“adrop.”
听到利水哥开英文，拖地板的阿姨抬起头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向我们，然后在我们床边的过道上象征性地拖了两下就出去了。
我这一辈子唯一不敢对之卖弄才学的那个人就是利水哥，也许上辈子也同样对他怀有如此敬仰之心。你不是汪洋中的一滴，你是一小滴的整个海洋。我不记得这是谁说过的名言，虽然表面听上去是属励志，但若用来比喻情感，至少此刻我懂。原来我不是他的沧海一粟，而是他的整片海域。
我朝他轻轻一笑，其实我和他的默契度从来不比我和阿兴的少，只是我有意地关上了那扇感知他的窗户。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那个问题是源于他的自信，而我从来不敢问他那个问题是因为我的自卑。然而我们的自信与自卑竟高度集中于这一件事上，也是太……
我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到他也是同样的表情，尽管脸上的伤让他不能自如地调动面部的肌肉，但我还是能分辨清他的笑代表了什么。
上午十点左右，利水哥的单位领导带着两个同事来医院看望他。一进门，见到利水哥一脸的花斑色，领导就开起玩笑：“都认不出来了，曾经那么帅气的小陈，若不是知道他在这个病房都不敢认了。”
干娘陪着他们几个一起说笑，我搬了几把椅子放在他们身旁。
“这位是小陈的女朋友？”
领导这么问时，我的心头一惊，偷偷瞥了一眼干娘。干娘正要开口答话时，利水哥突然抢着说道：“是我表妹。”
我的心随即一沉，利水哥没有看我，继续专注地与领导攀谈。我看到干娘的神色自若，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回答得天衣无缝。
“听说小陈已经买了房，单位的人都以为是准备结婚的节奏。原来还没有女朋友，那我要好好关心一下小陈的个人问题。”领导俨然一副家长的姿态，看来平日里利水哥与他相处得很熟络。
“赵所长真是太有心了，我们陈逸杰在单位里也一直都受您的照顾。您看您那么忙，还大老远地特地过来。”干娘不忘在关键时刻奉承拍马一番。
领导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我吹噢，以小陈的条件一说出去，立马就会有一大批的姑娘赶来排队的。”
干娘眯笑着眼睛说道：“赵所长真是会开玩笑，我们陈逸杰一般般，能在单位把工作做好，我们就满意了。”
“谦虚了。小陈是个人才，想法很多。他这次想借用超声波的空化作用，直接给液态金属通超声波，再利用快速冷却的方法使金属定型，制作成中空或是蜂窝状的轻薄金属材料。”
利水哥略带羞愧地说道：“赵所长，这个只是我最近刚有的想法而已，还没怎么付诸行动。对于不同的液体想到达到较好的空化作用，超声波频率的设定还需要好好摸索一番。”
领导瞪大了眼睛看向利水哥道，“不过小陈，黏滞系数大的液体难以产生空化泡，这个问题你也要好好考虑。要多做实验，挑挑材料，理论上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问题恐怕还有不少呢。后续需要多少研究经费，等小陈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好好研究研究，争取尽一切财力、物力把这个项目做好。”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专业术语都搬出一大堆，谈论得很投机。我发觉自己的手机阵阵作响，便悄悄退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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