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
偌大空间，暗沉、阴冷、空旷。
程瀮缩在角落，双手抱膝坐着，一动不动，一双失了灵气显得木木呆呆的眼睛盯着小小窗口照落在地上的一小方明亮——那是这整个大殿唯一一处亮色。
她维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从早上直到傍晚，那一小方阳光已经随着日头西沉马上就要在这个大殿里消失。
门口有送进来的饭菜，就那么放在地上，一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程瀮不知道自己被关在此处已过几日，终日的静寂无声一丝丝消磨掉她的精气神，浑身经脉寸断的痛楚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原本饱满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头青丝更是在那一天苍白如雪。二十五岁的大好年华，生生变成一副活死人样，再不复昔日大业第一美人的光彩。
“吱嘎——”
极度静寂中，沉重木门被推开的声响便格外的刺耳。
只是这刺耳的声响并没有惊动到程瀮，她依旧是那副双手抱膝的姿势，仰着脸，盯着已经攀爬到墙上的那一小方明亮，因着门被推开而涌入的大片光亮都没有让她将目光移开。
门口，男子背光而立，周身镶出一道金色的光边，他向内走了几步，黑色的袍角缓缓漾动，暗金色的龙纹绣样张牙舞爪地翻飞着。
墙角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让男子很不满意。
特特又前行了两步，站定下来，似怕惊着了那人一般，他唤人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着刻意的温柔宠溺，“皇妹。”
程瀮一点反应都没有。
男子没有再直着向前走，绕了一个大圈，来到程瀮的正面，阴柔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心情颇为不错的样子，也不管程瀮有没有听，自顾说起：“朕似乎很久没来看皇妹了，皇妹最近过的如何。”
也不在意程瀮的反应，目光落在她抱着膝盖的一双手上，昔日纤白如葱的双手此刻瘦得皮包骨，手背上青筋条条浮现。男子饶有趣味地一笑，“皇妹似乎过的并不好，莫不是在担心十二弟的安危么？”
脑中模糊闪过少年的形象……
“阿姐……”十五岁的少年跪在她的面前，双眼含悲，执起她双手，双腕横亘着狰狞的疤痕血肉翻卷。少年毫不在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少年柔韧的手臂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细细梳理她一头白发，声音有着少年特有的清润：“阿姐，你为什么要逼宫……”
逼宫？她何时逼宫？真敢说！真敢说！
急急摇头，程瀮急切张口，没有，我没有！阿弟，不要听他胡说，不要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然，除了闷闷的哑哼，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嗓子！她的声音！果然最是无情是帝王，竟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她！
“阿错……”幽幽叹息传入耳中，男子的声音柔和好听，但此刻听在她的耳中却如厉鬼嘶号，让她心生万般厌恶恨意，他说：“你又何苦一定要见她，她已是乱臣贼子，朕不杀她，不过是念及兄妹之情。以她现在的身份，你还是不见她的好，免得累及你的清名。”
胡言！一派胡言！
程瀮挣扎，挣脱少年的拥抱，朝那立在少年身后的男子扑去，一双手绵软无力却仍是坚持要掐上那人的脖子。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阿姐！”少年一把抱住了她，不敢用力又不敢放松，清明的眸子蒙上水雾，清润的嗓音带上哭腔：“阿姐，你糊涂了啊……阿姐……”
不！不！一点也不！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她一点也不糊涂！杀了他！杀了那人，不然，连她唯一剩下的弟弟也要遭其害！
程瀮死命挣扎，形同疯狂。放开我！放开我！杀了他！杀了他！
男子后退一步，避开程瀮的扑抓，语带惋惜，“皇妹，你这又是何必，即便阿错不抓住你你也是动不了朕的。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又何苦再白白伤了阿错。”
伤了阿错……阿错……
程瀮倏然停止挣扎，直勾勾看向抱着自己的少年。
刚刚她不管不顾地，有没有伤了他？有没有伤了他？
少年眼中含泪，嘴角却扯出一个强笑，“阿姐，没事的，我没事的。”
“阿错，走吧。”男子似在叹息，“皇妹她鬼迷心窍，你也亲眼所见也该死心了。不过你放心，毕竟是朕的妹妹，朕也不会太过苛待她。”
“是。”少年低下头，“皇兄恩德，臣弟铭感五内。”毕竟是逼宫的大罪啊，陛下没有杀了阿姐，真的已是非常宽宏了，他又能再求什么呢？
少年安抚怀中的姐姐，柔声道：“阿姐你放心，我求了陛下去北疆，待我得胜还朝，陛下答应以我军功折你之罪。我们姐弟去做庶民，离了这皇宫，弟弟定会孝敬阿姐。”
北疆！北疆！好算计！竟是要她阿弟去送命么！他才十五岁啊，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程瀮又要去扑抓男子却被少年死死抱住，少年跪地，双手抱紧她双腿，“阿姐，等我回来，等我！”深深叩头下去，转身离开。
一年，整整一年，她的阿弟去了整整一年了……她不人不鬼的这样吊着半条命苦苦支撑就只为了等阿弟一个消息……一年了啊……
程瀮双手动了一下，慢慢握成了拳头。随着她的动作，细微的哗啦声传出，衣袖滑下，手腕上的钢环便暴露出来，钢环连着铁链，另一头牢牢地钉进了墙面，限制了她的行动范围。
“果然是在担心阿错么？”男子笑开，“边关传来捷报……”
故意顿了一顿，不再往下说。
程瀮的目光终于从那一小方明亮移到眼前男子的脸上，木木呆呆的神情在看到眼前这男子之后一丝一丝变成怨毒狠厉，倏然站起，踉跄向前，短短几步摔倒数次，最后终因铁链的限制不得不止步于男子身前三步远处，徒劳挣扎。
男子丝毫不怀疑，若程瀮能够行动自如，自己将会被她撕碎咬烂，吞吃入腹。
眼前犹如厉鬼般挣扎却不得解脱的程瀮似乎取悦了男子，他笑得更为开怀，“边关大捷，朕甚心喜，可惜——”
装模作样一叹，看程瀮被铁链绊得摔倒在地，半天起不来，便又往前走了两步，缓缓蹲下身去，仍是保持一个程瀮够他不到的距离，摇着头收了笑，看似哀痛不已，“可惜——朕之十二弟，朕亲封的昭阳王爷，小小年纪，勇武无双——可惜啊！哎！！”
程瀮闻言，愤然抬头，一双眼睛目眦崩裂地瞪他。
男子毫不在意，挑着嘴角配着做作哀痛的表情，语音里说不出的愉悦：“阿错，以身殉国了。昔日先帝德妃之子女，一个身死报国，一个谋反未成还未被朕赐死。你瞧，朕对你们多好，阿错的名声没被你连累吧……呵呵……呃！”
愉悦的笑声戛然而止——止于胸前骤然撕裂皮肉腔骨尽腕没入的一只手，手腕上扣着钢环，钢环上连着铁链，铁链却是断的，两截断口一直被程瀮握在手中。
自始至终未发一声的程瀮这才笑了出来，神情麻木，黑沉沉的眼底满是嘲讽，斯嘎如鬼的嗓音透着悲凉，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自喉底逼出不成调的气声：“呵呵……也可惜……你终是要还我一命……”
她的母亲，她的丈夫，她的弟弟，搭上她自己，只这一命，又怎么够还？！
天旋地转，混乱乍起，持剑的侍卫在眼前来去，内侍在尖声哭嚷着“护驾”。程瀮忽然听不见一丝的声音，鲜血自嘴角不停歇地涌出，胸骨尽碎的痛让她不得不趴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是马上就要死了吧？一呼一吸间痛到极致，倏忽间，那些疼痛又一瞬间消失。
视线中，帝王倒在血泊中，惊怒眼神让她弯了嘴角弯了眼。总算是……总算是……总算是什么呢？
意识模糊，眼前白光一闪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还是死命睁着眼睛看那帝王的狼狈样子，闭不上眼啊……欠她的太多，一命又怎么够还……一命怎么够还……
那帝王被小心抬出大殿，她的目光一路坚持追随。哼哼……救得了吗……心肝都被抓碎了……救得了吗……
人散去，程瀮被丢在墙角无人理会。一个乱臣贼子，一个弑君之人，已死，乱葬岗里一丢也就是了。谁还记得她昔日的荣光？
程瀮意识陷入一片黑暗，身体越来越轻，她感觉自己在飘。
青衣侍卫跪在程瀮的身前，垂首，压低的嗓音带着压抑的苦痛，“长公主，属下送您出宫。”
一下子，她似乎又能看见了。她看见那青衣的年轻侍卫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的身体，缓缓步出殿门，她看见年轻的侍卫趁着夜色躲过宫中乱糟糟的人群悄悄出宫，她看见年轻的侍卫将她葬在一处不起眼的所在，立了碑却不敢写名……
一夜，她呆呆立在自己的墓前。
朝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看见自己在阳光中化成散碎光斑。
模模糊糊地，她想：这是解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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