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谎言

　　三月初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河边的小路上已经染上了点点绿意。傍晚暗淡的天色下，水芦村的户户农家中漾起一阵一阵炊烟，驱散了些许寒意。

　　半是瓦砖半是茅草和泥巴搭建的小院里，一个身穿青灰色葛裙的女子正在灶间忙碌着，额头渗出了点点汗水，略为平凡的姿色在红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多了几分韵味。

　　姚绣绣打量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手下却动作利落地将大锅中已经熬好的红薯粥盛进碗里。这时，一个生的虎头虎脑的小少年从门外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阿娘！”

　　姚绣绣放下手里的碗，扭头斥道：“你上哪里贪玩去了，怎地回来的这么晚？”话中虽带着两分怒意，却是抬起袖子擦了擦儿子额头上的汗水。

　　钱子铭连忙摆摆左手，喘着气解释道：“没有！阿娘，下午回家的时候我瞧见李姨在打扫院子，结果有只鸡跑出去了！成蹊大哥不在家，我就帮她捉了回来，李姨就留我说了会儿话！”

　　听完后，姚绣绣心头也没了火气，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紧锁住了眉头。

　　钱子铭说着，迅速地扫了周围一眼，忽然又从身上摸出两颗鸡蛋塞进了姚绣绣的手里，压低声音道：“娘，妹妹今天怎么样了？这是刚刚李姨给我的，说是拿给阿宝吃的，娘快给煮了，免得一会儿叫金宝银宝瞧见了，定要分走一个的！”

　　钱子铭口中的金宝银宝，乃是姚绣绣的大嫂张春竹膝下的一对双生子，平常调皮得很，嘴馋又爱闹腾。但人们向来认为双生子吉祥有福，因而兄弟俩在家中颇为得宠。

　　姚绣绣愣了一下，看着手中的鸡蛋，低声轻斥：“你怎随随便便就拿了李姨的鸡蛋？上回阿宝的事咱家还没好好向她们母子道谢呢，下回可别再这样了！”教育归教育，想起大病初愈的小女儿，姚绣绣心里还是舍不得叫儿子把鸡蛋还回去。

　　过年那阵，村里的小孩子在河边嬉闹时不小心将钱阿宝撞落了水，幸得李婉的儿子李成蹊恰好路过将其救起。钱阿宝虽保住了小命，却是大病一场，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嘟囔着许多听不清的话。

　　钱家不仅穷，人也多，老老小小的十来口，鸡蛋自然难得分匀。

　　钱阿宝这回生病，姚绣绣给开了两次小灶，钱金宝兄弟两个自然也是闹着要吃的，两个鸡蛋很快就引来了张春竹的不满。虽然钱老太什么话也没说，但姚绣绣深知自家婆婆的性子，钱阿宝诊病抓药已是花了一笔费用，给家添了不少负担，再叫钱金宝兄弟俩闹上两次，怕是心里会愈加不满。

　　当年她与钱盛文成亲时闹了些风风雨雨，这些年来婆媳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她不想因小事再生幺蛾子，便拿出私房钱来买鸡蛋，瞒着家里人煮给钱阿宝补养。

　　想起这件事，姚绣绣心里也颇不痛快，女儿生了病，吃两个鸡蛋都要都要这般掖着藏着，像做贼似的。

　　钱子铭似是与自家娘亲有着同样的想法，看着热气腾腾的大锅不满地道：“嗯……大伯母也真是的，阿宝吃个鸡蛋也要念个不停，还不如李姨对阿宝好，她还是大伯母呢！”

　　“而且上次做年夜饭的时候，大伯母还偷偷藏了几块鸡肉起来吃呢！她自己躲起来吃肉，却和阿宝计较！”钱子铭忿忿不平地补充道。

　　闻言，姚绣绣却是眉头松开了许多，一边揭开锅盖将煮熟的鸡蛋装放好，一边道：“阿铭，你一个男孩子不该在背后嚼别人耳根。你大伯母做的是不对，但也不是自己偷吃，而是留菜给你大伯。”

　　那件事说起来也是个闹剧。

　　过年那会儿，家里千想万想终舍得杀了只鸡做年饭，她大嫂便趁机偷偷夹了几块鸡肉起来放在自个儿屋里。原是想留起来给丈夫钱盛武吃的，连两个儿子都瞒了去，谁晓得恰好叫银宝撞见，立刻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知晓了，叫张春竹闹了好大一个红脸。

　　但众人没说什么就将这事揭过了。

　　钱老太和钱老大爷有三个儿子，老大钱盛文和老二钱盛武都已经年过三十，成了家生了子，小儿子钱盛安年已十九，还未成婚。

　　钱盛安作为老来子在钱家无疑是最受钱老太宠爱的，干活吃苦也是最少的。她丈夫钱盛文早些年来一共参加了三次科举考试，却一直没能考上秀才，仅是一个童生。钱盛文平常多在镇上做些算账、替人写信抄书等活计，身体素质不如从小在地里做活的钱盛武。家里的农活他虽尽力帮衬着，但耗力劳累的活主要还是落在钱盛武和钱老太爷身上。

　　钱盛武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要姚绣绣说，那只鸡分一大半给钱老大爷和钱盛武吃家里人都不会说什么，只是张春竹这种做法着实又蠢又膈应人。

　　“你大伯父天天早出晚归的干活，多吃几块肉也是应该的。你作为一个男子汉，莫要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快去，给阿宝端过去，娘还要做活。”姚绣绣说完，将一碗已经不发烫的粥和鸡蛋都递给了钱子铭。

　　钱子铭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姚绣绣的眼神后，吐了吐舌头转身走掉了。

　　“阿铭知道了。”也对，大伯父平常干活那么累，都很少吃鸡蛋呢。

　　见儿子离开，姚绣绣这才将热粥一碗碗装好，把小菜也端上了饭桌。

　　罢了，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不容易，且相互多体谅着吧。

　　钱家院子的构造与四合院很相似，东西各有厢房两间，中间庭院的大门前没有游廊，而是一片宽广的空地，上面可以种菜，周围有结实的篱笆围着。两侧的厢房和正房是旧瓦房，许多地方都有修补的痕迹，而倒坐房几乎还是泥土和茅草混合搭建的，使得整个院子都显得很破旧。

　　钱子铭钻进东侧一间屋子里，将碗筷放在桌子上，轻声试唤道：“阿宝，你睡着了吗？”

　　榻上拱起的旧棉被动了动，从中探出一颗脑袋来。见到来人，钱阿宝立刻坐起身子，瘦小的身体和脸蛋愈显得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明亮溜圆，秀气非常。

　　“哥，你回来了呀。”钱阿宝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心知钱子铭是给她送晚饭来了。

　　钱子铭见她气色好了许多，脸色虽白却也有了几分血丝，便挂起笑道：“还头疼吗？你瞧今晚吃什么！”说着，将装着鸡蛋的碗往她面前一递。

　　“今儿个怎么有两个鸡蛋？”钱阿宝不免有一丝惊讶，依照往常，姚氏一般是两到三天给她添一个煮鸡蛋。

　　“今天下午我和李姨说了会儿话，这个多出来的鸡蛋是李姨叫我带给你吃的，另一个是娘买的，阿宝你快吃了，这样病才好得快！”钱子铭一本正经的撒谎道，眼光瞟到那两颗圆滚滚的鸡蛋上，却是喉头口水一滑，立刻挪开了目光。

　　其实这两颗鸡蛋，一颗是李婉给钱阿宝的，一颗是作为他帮李婉捉回母鸡的答谢。他没说实话，是盼着钱阿宝都吃了，赶快好起来。

　　钱阿宝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神色微动，随后仰起小脸看着面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柔声道：“哥，我吃不下这么多，你也吃一个鸡蛋吧。”

　　平常姚氏煮鸡蛋给她吃的时候，头天晚上都会拿出荷包里的铜钱数一数，但昨晚她并没有这样做，所以钱阿宝一下子就听出了钱子铭没说真话。

　　钱子铭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行，你在生病，吃了病才好得快。”

　　“我没事，我已经好了，今天下午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帮奶奶捆干芦苇呢。先前我喝了些中午剩下的粥，现在饱着呢，吃不下这么多。”

　　钱阿宝一边说着，一边不容拒绝的将一颗鸡蛋剥好送到钱子铭嘴边，好说歹说，最后还是硬塞进了他的嘴里。钱子铭推脱不掉，被鸡蛋噎了个红脸，连忙灌下一大碗水，钱阿宝这才肯罢休。

　　“娘唤我呢！我一会儿再来陪你，阿宝好好歇着。”

　　钱阿宝点点头，目送他走出房间，这才端起桌上的红薯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努力平复腹中的饥饿感。

　　她穿越到这个时空的古代乡下已经一个月左右了。

　　从这短短的一个月生活中，她无意间发现有人采摘被称呼为番椒的辣椒，以及种植唤作洋芋的土豆。哪怕她的历史学的再差，也知道辣椒是明代才传入中国的，而土豆则是在清代近代传入的。

　　此刻这两种作物同时出现，明显可知这个朝代并不存在于她曾经生活的那个时空。

　　她不敢贸然一下子表现出什么异样，叫周遭人发现她的不同，一直提心吊胆的。

　　前世从小父母离异，各自有了新家庭，她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同父母极少来往。大学毕业后奶奶寿终正寝，她伤心过度之余，没想到也不小心触电丢了小命。

　　除了奶奶，大约没有人会在乎她是死是活了吧？

　　钱阿宝很是失落彷徨，好在姚绣绣夫妇的疼爱一点点抹去了她心头的惶恐和不安，她也慢慢接受了穿越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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