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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油嘴滑舌


  “顾兄!”

  “二哥!”

  陆承音和星野急地围住顾青山,燕空揽着他肩头的手也紧张地一捏,问:“还好?”

  顾青山望着燕空冷峻的脸,咬着嘴唇忽红忽白,闷闷地从喉咙里逸出一句:“痛……”

  燕空连忙打横抱起顾青山正欲离开,金凌半真半假的笑声忽而自他身后传来,揶揄道:“顾郎君不是郎中么?”

  顾青山怔了一下,金凌已招手唤来佩刀的侍从,又道:“在下忘了,医者不自医,好在这位治疗跌打损伤的小伤小痛,还拿得出手,且让他看看,免得伤骨落下病根儿。”

  “不……不用了!”眼见佩刀侍从已气势汹汹地抱拳而来,顾青山赶忙从袖袋掏出一瓶药,手指骨节用力地泛着青白,笑得嘴角都在抽搐,“我备的有……有药。”

  “顾郎中不愧是金城最厉害的郎中,还真是有备无患啊!”

  顾青山气得咬牙切齿,他听得出金凌话中有话的讥讽,却始终因着被拆穿的窘迫,和本想远离他的心思而不敢看他,只扯了扯燕空的衣襟示意他去一旁。

  燕空脸色不好地扫了眼顾青山,但依旧稳稳地将他放在石凳上,伸手夺过他手里的药瓶,蹲身抬起顾青山的小腿脱掉白靴,又将他的脚支在自己腿上,旁若无人地拔掉药瓶的瓶塞替顾青山上药。

  星野担心地蹲在顾青山面前,噘着嘴呼呼地往他的脚踝吹着气,配合着燕空掌心揉搓温热的药油,当真是忽暖忽凉地钻进顾青山心里。

  “你到底玩什么花样?”燕空沉闷的声音低如蚊蝇,却叫顾青山额角冒汗。

  “……我……哪有什么、什么花样?”

  燕空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一副“最好如此”的神色,又淡淡垂下眼眸,在眼底洒下柔和的睫影。

  可即便如此,顾青山还觉浑身不自在,直到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那袭红影,他心头才恍然一震。

  晚霞残褪,夜色当空。

  朦胧中看不清人的脸庞,但那如业火红莲的红,触目惊心,像冥界黄泉陌路两岸的引魂花,赤红如血,妖娆地在黑暗绽放,没有芬芳,只有冷酷的死亡气息。

  顾青山兀自别开头不看他,沉沉怒火燎原的眸里,却透着一股不相合的萧寒冷意。

  围观的孩童们耐不住性子早散开玩闹去了,伶歌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调,花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喧闹,四下热烈地透着秋社的欢愉,唯有这一方小小的角落,暗藏汹涌,又死寂沉沉。

  蒙馆老先生蹒跚地拄着拐杖来关怀了几句,陆承音谢过,扶着老先生坐下后,抬眸间,陆承音正好看见顾青山悄悄瞥向金凌的目光里有凝然之色,于是踱步挡在了顾青山与金陵的视野之间。

  “金郎君既是来游山玩水,可也会在此过中秋之夜?”

  陆承音胡乱找着话题岔开金凌的目光,红衣郎君果真颇有兴趣地笑道:“自然,不知诸位中秋日可有安排?在下想……”

  “燕空,中秋夜我们去喝酒!”

  顾青山突兀地大喊,声音嘹亮激亢,好像燕空和他隔着滔滔江水似的。

  “我又不是聋子。”燕空站起身瞪了他一眼,唇角却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金凌大喜地笑道:“既如此,不如一起……”

  “适才不是说有昭京来的上好社酒吗?”顾青山一手搭着星野,蹦蹦跳跳地站起来,容不得金凌把话说完,已是十分明显的拒绝之意,“那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酒在哪喝?”

  “顾郎中爽快,在下在前方的瓦舍里定了包厢。”金凌笑如皎皎明月,“既然顾郎中腿脚不便,可与在下同坐马车前往。”

  顾青山眉梢一挑,露出雪白的贝齿,狡黠地笑道:“好啊,赶紧的呀!”

  燕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刚刚分明还故意拖延,眼下又再搞什么鬼?

  一行人向蒙馆老先生别过,才前后走向木栏外那辆挂着羊角灯笼的马车。

  星野扶着顾青山先上车,车身微晃,顾青山钻进车帘里,忽而又探出一颗头笑呵呵道:“我小弟大病初醒,不易劳累,反正你的马车这么宽敞,不介意多一个人吧?”

  刚刚掀开衣袍欲凳车的金凌微微一笑,侧身邀请身后的陆承音上车。

  “还有这位……”顾青山指着燕空,黛眉紧蹙,凄凄婉婉地叹息道,“你别看他生龙活虎的,实则活不了多久,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岂不惋惜么?”

  燕空紧抿的薄唇抽搐着扯出一丝弧度,手里捏紧的拳头咯吱咯吱地响。

  金凌乖顺地退让一侧,恭敬地请燕空上车。

  虽说燕空此刻恨不得拿顾青山磨牙,但实在摸不准这小子的葫芦里是何药,唯有先上车再说。

  “星野,你坐外面。”

  顾青山指了指车夫身旁的位置,星野雀跃地“哦”了一声,手掌撑着车板一个借力,人已端端正正地挨着车夫坐着,悬空的双腿一前一后好玩地摇晃,对金凌大大咧咧地笑道:“可是,大哥哥不上来么?”

  “金郎君可坐我来时的那辆马车,喏,就在那……”顾青山指着另一辆小许多、寒碜许多的马车,歪着头笑道,“若非我们三人挤不下那辆小小马车,也无须金郎君委屈了,金郎君总不能叫我们分开呀?相请不如偶遇,这也是我们的缘分,金郎君断不会生气的吧?”

  马车里的陆承音绷着嘴角的笑,实在忍不住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笑声满满溢了出来。

  怕是金凌自己也想不到,这番话又会如此还回他身上。

  “自然。”金凌面色如常地笑道,“在下诚心结交,如何谈得上委屈?”

  “既如此,瓦舍见咯。”

  顾青山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当即一声吆喝,马车已缓缓行进在乡陌小道上。

  他笑逐颜开地冲金凌挥了挥手,眯成月牙的眼里却只有冷冽的寒意。

  顾青山缩回脖子,脚下后退着却被什么一绊,当即趔趄栽去,幸得陆承音扶住他,这才没往燕空身上摔,却一屁股跌坐在他二人的双膝上。

  随着马车的颠簸,顾青山弓着的头还时不时撞在车顶,撞得他一脸气呼呼的。

  “嘁,看着挺好的车,怎么还挤啊?”

  顾青山艰难地钻到后面的空位上落座,扶着两侧的角几,这才觉左右宽敞了许多。

  虽说这马车也够大,可陆承音和燕空两人早已塞满大半的车厢。

  他二人面对面而坐,膝碰膝,也颇显得拥挤。

  顾青山坐他二人之间,愈发显得清臞玉秀,如修长的碧竹夹在一巍峨、一清隽的两山间。

  他忽而扬声喊道:“车夫,咱们不去瓦舍,直接去城西的百草堂!”

  车夫应了一声,燕空的眼刀子毫不留情地落在顾青山的脸上,凌厉地逼问:“你认识那人?”

  顾青山抿了抿唇,说:“不认识。”

  “你又当我眼瞎了么?”

  顾青山瞪了眼燕空,冷哼道:“你既没耳聋,也没眼瞎,就是脑子与众不同。”

  “你……”

  “你们不觉得,这位金郎君非善类?”陆承音兀地打断他二人说是风就是雨的掐怼。

  顾青山眸色微沉,他也并非没这般感觉。

  金凌通身的气派非富即贵,有着高人一等的清傲与王者的压迫。

  虽同是瘆人的威严气场,但他比燕空多了一分玩世不恭。而这看似的“玩世不恭”里,又藏着高深莫测的城府。虽也有和煦明朗的笑靥,却比陆承音少了分纯澈儒雅,多了左右逢源的八面玲珑。

  燕空始终盯着顾青山沉思的脸色,又追问:“你当真不识?”

  “其实,我只好奇一点。”

  顾青山悠悠然地抬头,眼神迷离又空洞,陆承音十分好奇地探着身子,燕空只翻了个白眼,忽听顾青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他眉心的一点朱砂,是画的,还是天生的啊?”

  陆承音微怔,本是做好聆听指点迷津般的圣言,哪料到顾青山却是在八卦。

  心下愈发感慨顾青山脑子里装的东西,当真非常人可超越。

  “你们都不好奇么?一个堂堂男儿,打扮得妖里妖气,咿呀,浑身的鸡皮疙瘩。”

  燕空瞥了他一眼,只想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堂堂男儿,还喜欢男子。

  燕空索性双手抱肩,闭上眼靠着车壁,悠悠晃晃地,不再理睬顾青山。

  陆承音笑而不语,只慵懒地打起帘子望了眼车外的田地。

  顾青山这时才敛了嘴角打趣的讥笑,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金凌眉心的那点红,是随手用笔点的,还是打娘胎里带的,这个问题十分严峻。

  严峻到,顾青山足以判断金凌的来历。

  金凌,名是不成问题,可这个姓……当真是他的本姓么?

  顾青山若有所思地质疑,殊不知他眼里所有的思绪,都被装作毫不关心的燕空尽收眼底。

  *

  蒙馆外的小径上,金凌悠哉悠哉地摇着檀香扇,桃花眼里如春风的暖笑说不尽的风流。

  “你们说,顾郎中是不是很讨厌我?”

  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面面相觑后,佩刀的嵩义忽而皱眉道:“爷当真安心放他们先走?属下见那穿青衫的小子油嘴滑舌,三句话里没一句可信的,只怕此时他们早已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挂剑的吕风冷哼道:“你都能看穿的,爷还会不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金凌敛了神思,走向顾青山留下的小马车。

  唇边始终噙着淡漠却优雅的笑,眼里却刹那闪着利刃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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