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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暗波涌动


  顾青山忙端起一盘蜘蛛给众人看,“我从不吃独食,大家一块儿吃才最热闹啊!”

  众人一看清盘子里是死蜘蛛,顿时毛骨悚然地躲开。

  星野嘴里塞满了肉,忽地伸长脖子凑热闹,“什么呀?星野也要吃……”

  “快吃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可是,二哥……”

  “吃鸡腿!”

  芸豆子忙给星野的嘴里塞了只鸡腿,扯着他坐下来,星野扭头冲她憨憨地笑着。

  星桥和芸豆子却神色忧郁地望着顾青山,手里都紧紧捏着一股汗。

  “这……这是怎么回事?”绾泽元愕然大惊,训斥道,“管事的何在?今日的厨子是谁?”

  顾青山佯装纳闷地问:“二叔这是何意?虫膳乃是洛眉等人的心意呢,吃了可大补。”

  “洛眉?”绾泽元皱眉,绾宅谁人不知洛眉是余氏心腹婢女,一时间反不好再声张。

  余氏着实没料到顾青山如此临危不乱,当即拍案而起,怒斥:“不知好歹的婢子!你胆敢戏弄五郎君,岂不在族人面前丢你主子的脸?既如此,我留你何用?”

  洛眉早已吓得腿软,跪在地上频频磕头求饶。

  顾青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戏,适时绕到洛眉身后,为之求情,满口都是“吃了虫子补身”的话。

  他说的真心,可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嘲笑他蠢。

  “你一介贱婢以下犯上,跟我多年也未学会规矩,真是叫亲戚们看了笑话,实该撵了出去!阿郎在此,凡事自有阿郎定断。”

  余氏看向绾泽道,很聪明的将评判之事推给了他。

  绾泽道挥挥手,敷衍道:“既是跟随多年,罚她半个月的利钱,小惩大诫。”

  洛眉忙磕头领罪,又向顾青山谢恩。

  顾青山笑而不语。

  这半个月的利钱,不知多少是陆承音的份量,多少是他绾泽道的脸面?都如此不值一提。

  如此,宴席风波在余氏与顾青山的互相试探间,悄然归于表面的平静。

  绾泽元做主让顾青山等人住后院西南角的芦馆,那里甚为偏僻,绾泽道自然同意。

  宴席后,便有婢女为顾青山引路。

  余氏高傲地立在宴厅外的台阶上,踩着身后辉煌的灯火,微眯着眼注视着顾青山融入黑夜的羸弱背影。

  “棠姨,你觉得陆五郎,是装傻充愣,还是……真是个草包?”

  “老奴自认为阅人无数,这陆五郎心思机灵通透、牙尖嘴利,可是个厉害角色!”

  余氏哼笑,“原以为桃姨娘教出来的人,也像她的性子柔弱,竟没想到接回来的还是个烫手货!”

  “这货很快也踢给杜少卿了,夫人无须寻此烦恼。”

  棠姨搀扶着余氏步下台阶,却听余氏惆怅道:“也不知利用这样不易掌控的人去攀上杜少卿,日后对我们是好是坏。”

  “夫人,人都有弱点,但凡捏住这致命的弱点,还有何人不被控制?”

  余氏眸色微寒,笑道:“你是说……桃姨娘?”

  棠姨颔首道:“老奴不及夫人聪颖,此乃夫人妙计。”

  “洛眉若有你这聪明劲儿,我更省事了,瞧瞧她今儿擅自做主闯的祸!我当她有多能耐!”

  棠姨淡淡地笑着,一路劝慰着余氏回了柔芙阁。

  夜色沉凉。

  铺满惨白月光的芦馆,冷清荒凉得像是落了及膝的雪。

  婢女提着灯笼微微欠身道:“芦馆荒置已久,奴婢明日再领人来打扫。”

  桃姨娘谢过,与顾青山等人走进院子,婢女已回身复命去了。

  陆承音见顾青山一路面色不好,不由得问道:“顾兄可是不舒服?”

  “我……呕!”

  顾青山来不及把话说清,突然趴在走廊栏杆,哇哇地大吐。

  众人惊慌间,只听陆承音吩咐道:“烦请星桥兄去烧热水,芸豆子去为顾兄收拾间屋子。”

  “好好好。”

  星桥慌张地看着四下,显然不知路,桃姨娘忙指了个方向,香罗袖陪他一块儿去了。

  芸豆子和星野也忙去正屋里点灯,桃姨娘对屋子熟悉也去张罗。

  只留下陆承音,在廊下的月辉中,陪着顾青山。

  “可好些了?”陆承音坐在他身边,拍了拍顾青山的背,抽出袖中白布递给他。

  顾青山倒在栏杆上,擦了擦嘴角,苦笑道:“我只是想起,以前吃虫的生活。”

  陆承音刹那皱眉,“吃虫的生活?”

  “一个七岁小孩想要在山里独自活下去,莫非还去打野兽吗?”顾青山颤颤巍巍地撑着栏杆站起身,索性也坐在一旁靠着身后的柱子,笑道,“所以今晚算不得什么,什么蛇虫鼠蚁没吃过,今晚还算吃得有滋有味……毕竟乡野间的虫子,可没有酱料呀,只能煮在一锅水里……嗯,这也是我学会生火之后才吃上熟的。”

  陆承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顾青山凑过来笑道:“被吓坏了?”

  陆承音沉沉地凝视着他的眼,肃然得仿佛是另一个人。

  顾青山微愣,旋即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放心,兄长是不会让小弟……”

  “为何不让别人来保护你?”陆承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很用力,“为何总要自己扛?”

  顾青山闪烁的眸色渐渐染上了月的清霜,他收回手,后仰着身子,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脑海里,倏尔回响着东扶曾说过的话。

  那是在琉光楼,她因青蜺被弟子欺负,东扶抱她回碧山暮院,曾说过的话:“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会永远保护你,想要活着,想要保护别人,就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护你,穆珂。”

  是了,在渔村的树林里、在西岛中了赤虹君的埋伏,每次都是他护着她。

  甚至琉光楼被灭,香罗袖也始终怀疑东扶逐她离岛,是为保顾青山。

  所以东扶食言了,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其中还有多少是顾青山不知道的?

  他心口一阵钝痛窒闷,难受地大口呼吸,吓得陆承音忙扶住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青山忍着痛,摇了摇头。

  “顾兄,小弟说过为顾兄马首是瞻,鞍前马后,所以,顾兄不再是一个人。”

  顾青山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承音,有人说着不再护她却时时刻刻护着她,甚至牺牲了性命。

  她也很想能有个依靠,见惯生死、孤独与黑暗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怀抱和依赖。

  可是,她的父母兄姊、她的东扶……她果真是个克星。

  顾青山垂下眼眸别开头,忽然又昂头笑得明媚,拍着陆承音的胳膊爽快道:“我知道,放心吧。”

  陆承音看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只觉得顾青山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

  “进屋吧。”顾青山抱肩搓了搓胳膊,“这里,好冷。”

  关于顾青山的身世,陆承音一直都没问出口。

  眼下正要开口,顾青山好似知道一般,不耐烦地揉了揉他一丝不乱的发髻,故意揉得乱糟糟,然后哈哈大笑。

  陆承音乖顺得像只小绵羊,收了话头。

  有些事,对方不想说,自己怎么问都没用。

  陆承音浅浅地笑着,陪顾青山朝亮灯的屋子走去。

  *

  五更天,顾青山尚在床上发呆,忽听窗外有轰鸣悠扬的钟声,他霎时一惊坐起身。

  只见窗外天色黑沉,可钟声一波接一波,催促着昭京城中的百姓早起。

  顾青山试着从被窝里伸出脚,却被一阵冷风惊得立时缩回,裹紧被子索性坐床上听晨钟。

  直到香罗袖走来敲门询问:“郎君可在?”

  “嗯。”

  话音落地,香罗袖旋即推门而入,刹那一股肆虐的寒风涌来,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一喷嚏。

  香罗袖搁下铜盆忙关上门,“郎君不适应北方的初冬,还得穿暖和些。”

  “正好去绮罗阁,给大家伙都买几套衣服……哈啾……过冬。”顾青山吸了吸鼻子。

  香罗袖端着铜盆递给顾青山洗脸,淡淡地问:“今日便要送星桥他们离开?”

  顾青山捧着铜盆,一脸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好一阵子,再抬头大口喘着气道:“舍不得?”

  香罗袖又送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没有,等郎君用完早膳回来,便出发吧,事不宜迟。”

  顾青山拭了拭脸上的水痕,纳闷道:“我还要吃早膳?”

  “桃姨娘昨晚便说了,按规矩,今日一早郎君要去前厅向绾泽道与余氏请安,至于往后的日子倒不需要了。”

  “门阀世家真是规矩多。”

  顾青山嘟哝地抱怨着,却忍不住想,以前住在将军府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规矩?

  顾青山畏寒,好一番折腾才同桃姨娘出了芦馆。

  他本来生得瘦弱,三年前又重伤被人废了内力,身体自是无法与常人相比,初冬已冷得不行。罩着厚实的氅衣,双手笼在袖里,耸着肩、弓着背,下巴又往领口里塞,一路畏畏缩缩地到了前厅。

  “哟,这人是我五弟?怎么瞧着像个穷酸秀才?”

  前厅里的绾泽道和余氏都还未开口,倒是一娇滴滴的小娘子先嘲笑开了。

  顾青山瞥了她一眼,和余氏都长着圆脸低鼻,可见是绾家嫡长女绾二娘,闺名玉茜。

  按桃姨娘说法,这也是个老姑娘,挑来挑去想要攀龙附凤,反倒耽误到二十三还未出嫁。

  坐绾玉茜对面的男子却笑道:“二妹这眼神啊,这人一瞧就不是个读书人!”

  顾青山挑眉,说话这人几乎和绾泽道一个模子,必是如今绾家长房嫡子绾大郎绾思锋了。

  如今绾家大半的产业都经他的手,也难怪年纪轻轻便是满脸横肉。

  顾青山暗暗打量一番,这才同桃姨娘一道,向绾泽道和余氏请安。

  “不必见外。”余氏疏离又客气地笑道,“快坐吧,免得粥凉了。”

  顾青山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在玉茜旁边,围着圆桌,呼哧呼哧地大口喝粥,惹得旁人一脸嫌弃。

  绾玉茜索性甩了筷子,没胃口吃了。

  顾青山才不在乎呢,吃完粥后不等婢女来服侍,已挥着袖子拭了嘴,“我吃好了,父亲和大娘慢用,我先送我朋友去亲戚家。”

  “也好。”余氏未阻拦,只笑盈盈地瞅着桃姨娘,“我与妹妹二十年未见,今日正好叙旧。”

  桃姨娘的肩头微颤,怯怯地应了声:“是,夫人。”

  顾青山眸色一沉,抬眸看向此刻笑逐颜开的余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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