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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青丝如烟人心乱 红烛似火晓梦残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又到了皇上赴圆明园避暑的时候。

  皇后也已把后宫诸事安排妥当。

  今次太后身体比往年康泰,腿脚也灵便了些。因此要一齐往圆明园中去。

  养心殿门前,静妃身着缎纱朝裙,等着见驾。

  小禄子奉命出来,引着静妃往御前去。

  青郁一只手抚着肚子,步步小心谨慎,生怕有什么闪失。

  青郁未曾想到,她会在此时此地重遇温宪。

  进得殿门,她看到温宪正随侍在皇上身边。

  青郁不由得紧张起来,想好的话也忘了该从何说起。

  皇上问道:“可是有事回禀?”

  “禀皇上,太医诊断出臣妾现是有孕之身,已是一月有余。”

  温宪脸色大变,极速看向她一眼,旋即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当真?”皇上喜出望外。

  青郁说道:“皇上可召见任太医细问。”

  皇上龙颜大悦,便不许她站着回话,忙遣小禄子打点软垫,伺候静妃落座。

  “臣妾此番前来乃是自请留在宫内。”

  皇上不解,所有嫔妃都以圆明园伴驾为荣,不知为何她会自请留在宫内。

  青郁继续说道:“臣妾近日害喜得厉害,不愿车马颠簸。而且,臣妾回到圆明园不免会想起臣妾的二阿哥,对养胎恐有妨碍。”

  皇上甚是欢喜,又爱惜子嗣,自然如她所请,并请太医院的院判并任太医一同为静妃保胎。

  荣嫔知道静妃怀有身孕之后也自请留在宫内与她为伴,皇上未准。

  一来荣嫔月份大些,过几个月便要临盆,留在宫中少人照应恐有不妥。

  二则太后说喜欢荣嫔的性子,于是皇上让她多去陪伴太后,给太后解闷儿。

  不日,皇上起驾圆明园。

  后宫中位份高的嫔妃只剩下静妃,因此帝后便将紫禁城中一应琐事都托静妃照管。

  禁宫中少了天子坐堂,少了莺莺燕燕,顿时清净了许多。

  静妃便静静地在永和宫中安养。

  夏日暑热难耐。傍晚,风眠、雨落替静妃摇扇纳凉。

  雨落小声嘀咕着:“娘娘为何不去圆明园呢?西郊凉爽,比宫中可舒服多了。”

  青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面色沉了下来。

  “皇上是真龙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热的。皇上走了,这宫里很快就会冷下来。”

  青郁有些头晕,最近害喜的症状越发严重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继续说道:“现在还不知上次是受了谁的算计。只能先躲开她们。”

  风眠道:“无论是谁,总是位高权重的。即使是远在圆明园,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青郁突然睁开眼睛。那眼光仿佛黑夜里闪过一颗寒星。

  “是,不过正因为远,她才有可能露出破绽。”

  夜色渐浓。

  风眠、雨落将寝殿的灯熄灭,退下了。

  青郁抚着肚子,独坐在榻上。

  突然,人影闪动,她觉得耳鬓旁边好似有一缕凉风拂过。

  该来的,总会来。

  她猛地站起身,脚掌没有踏稳,险些跌倒。

  “小心。”

  那个轻灵的身影闪到她旁边,扶住了她。

  是温宪。

  月光透过窗棂,缓缓渗入他们之间。

  相思无限,化作一颗不能滴下的泪。

  温宪开口说道:“我从圆明园策马赶过来的,连夜驱驰,就盼着此时来见你。”

  青郁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今晚会来。”

  “那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疑问想问我。”

  “那你了了我的心愿罢。”

  青郁知道,自己是没有退路的了。

  她注定老死宫墙,成为紫禁城里千百个孤魂野鬼中的一个。

  但是温宪还有退路,她不想让他陪葬。

  “不是。”

  温宪心里一惊。

  “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不是你的。”

  “你骗我,我知道,一定是。”

  温宪急火攻心,扳正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抬眼看他,目光毫无闪避。

  “我知道你专为此事而来。我也不愿瞒你。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的确确不是你的。我圣眷正隆,你不是不知道。”

  他的手指轻轻穿过她倾泻在肩上的长发。

  “不管你是否承认,我都会当他是。我知道有一种药,服下之后可以闭气几个时辰。我一定设法求了来,到时候带你走。”

  长发如瀑,亦有收梢。

  “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儿去?”

  “我们往北走,到关外去,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青郁笑了一声。冷笑如刀,刀刀割在人心上。

  “我才十五岁就已经封妃,受尽皇恩,我为什么要走?”

  温宪一怔。

  “难道你不想,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吗?”

  “不想。”

  “可是你明明……”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与静欢不同。我出身贫寒,幼时受尽了磨难,好不容易才挣来今天的局面,我不能放弃。像你这种世家公子,天生就拥有一切,你不知道一个人从被人视若草芥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多难。你尝过三天没有饭吃的滋味吗?你试过因为偷吃东西而被人追着打吗?”

  温宪从来没有想过她说的这些话。他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从小只要稍稍努力就有无数人喝彩,小有成就已然可以登峰造极。

  “可是,你难道情愿把这个孩子生在满是阴谋和算计的后宫,而不愿给他外面更广阔的天地?你难道忘了你第一个孩子是怎样无辜地遭人暗害?”

  “后宫有什么不好?这里的吃穿用度,哪里比得上?一生与人争斗也强过冻死在野地里。”

  温宪紧紧地扣着她的双肩,他恨不得赌咒发誓,掏心掏肺。

  “有我在,你和孩子必然会有一世安稳。”

  青郁从他掌中挣脱,坐回榻上。

  一字一顿,刻骨铭心。

  “对于我来说,没有你这里更好的地方。我不会走的,即使是为你。”

  “我不信!那一夜的一切,难道是假的吗?”

  “我承认,我想要得到你。不仅是我,京城里的少女们,谁都想得到你。但是一次就够了。我不会为了你放弃荣华富贵,放弃这永和宫里的光辉灿烂一切。”

  温宪彻彻底底地被惹恼,他像狮子一样把她扑倒在榻上。

  她被死死地制住,拼命地想要挣脱。

  可是温宪好像真的发了狂。

  直到她喊了一声:“孩子!”

  顿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静止了。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永和宫,闪出了紫禁城,仿佛急着逃离那里的一切。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是夜,公主府。

  静欢点燃了一支红烛,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她已经忘了这是第几个百无聊赖的夜晚。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知道,今夜他可能仍旧不会来,却还是不由得怀有希冀。

  突然,廊间传来很重很重的脚步声。

  她挑灯的手停在半空。

  温宪走进来,从内侧关上了门。

  静欢一时间紧张讶异,不知所措。

  温宪的袖口上挽,可以看到他手背、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睛布满血丝,像是要喷火一般。

  静欢被吓到了。

  突然,温宪猛地冲向她,扳住她的肩,将她向后推。

  静欢来不及反应,瞬间后背和头都撞到了床榻的围板上。

  那床榻乃是银杏围板拔步床,产于江南浙江天台,是一种传统的大型古床。床身采用木质髹漆彩绘,综合应用透雕、阳雕与深雕的技法,四周围板为千年古银杏树材料。制作时,先要将千年古银杏抛入河中浸润数十年,然后取出晾干数年,故此围板历经数百年而不变形、不破裂。

  这一撞可非同小可,静欢不但吓得魂飞魄散,更被撞得头晕眼花。

  温宪旋即又抓起她的双肩,将她扔在了床上。

  她的藕荷色缎地白绣花鸟纹氅衣立时如雪片般散尽。

  她从未见过这样暴烈的温宪。

  她从未想象过是这样度过属于她与温宪的第一夜。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只有一刻,许是已度过千年万年。

  他终于再次静止了。

  静欢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的。

  她强忍着痛,侧过身,看到他圆睁着一双眼睛,向上看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胸口如山峦绵延,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

  “今后我会好好对你。”

  温宪突然说话,却并没有看她。

  “我只有你了。”

  她之前一些猜测仿佛被印证了,默默地把这句话记下,面色仍旧从容。

  “好,反正我从始至终就只有你。”

  温宪心中一动,侧过头,看到静欢正看着他。

  她每日静心梳理的发髻已然散乱不堪,一个玳瑁制成的簪子已断为两截,横在床上。一只耳环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耳垂上留下一丝血迹。唇上所涂的花汁也已蹭到了唇线外面。

  温宪的心软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后悔自己这么对她。

  他伸过手去,用拇指轻轻抹掉她唇线外侧的花汁,又往她耳垂上柔柔一捻。

  “疼么?”

  静欢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多少天了,她等着这一刻,把泪流给他看。

  “今后我会好好待你。”

  他又说了一次,异常笃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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