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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出嫁


  李氏这一日对芸娘“骗子买卖”的工作视察虽未明确挑出毛病,然凭着她对亲生女儿的了解,芸娘必定在何处还藏着猫腻,只是她一时半会还发觉不出来。

  她当着李阿婆的面前狠狠挫了芸娘的面子:“天长日久,我总会发觉你的私藏。若那时发现,我将你的买卖一把火烧了,宁愿过那清贫日,也不能瞧着你走不该走的路,赚不该赚的银子!”

  李氏此时对芸娘的买卖放行一马,只怕待日后她们母女经历了那般翻天遭遇后,她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已是来不及。

  这一日,李氏一家人的命运悄悄改写,终将去往原本她们未曾设想过的未来。

  然而没人会提前知道命运的走向,只将目光局限在眼前一亩三分地上。

  这个午后,李家满院除了芸娘如出笼的小鸟一般的欢喜笑声,还荡漾着风鸡风鸭的身姿。

  刘铁匠几乎是被打铁耽搁的腊味厨子。

  他不但将早晨买的猪肉妥妥贴贴的码好调料腌在罐子里,还将所有的鸡鸭拔毛开膛,码了调料后在鸡鸭颈子上系了绳子挂在檐下。

  风吹过,鸡鸭呈上吊状一同摇摆,特别令人有食欲。

  食罢晚饭,芸娘去为刘铁匠送饭时发现,不止自家院里,便连铁匠铺子里都挂着风鸡风鸭,一个个悬挂在顶棚上。

  火红的炉火为他们染上了一层喜色,也如同刘铁匠的脸庞。

  他的脸今日一整天都在充血状态。

  先是晨起时遇上李氏而羞红了脸。

  再是李阿婆一整日对他无时不在的嬉笑。

  好不容易脸没那般热,芸娘却又提着饭屉上了门,明知故问道:“阿叔,你这是打算转行当厨子?”

  没这般追女人的啊!若这些全是为了阿娘,未免也太多了些,多到李家人能吃整整两年!

  刘铁匠再一次红了脸,便连炉火也不能掩盖他的羞臊。

  他将一口饭刨进口中,瓮声瓮气道:“你这娃儿……”

  便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吃着呢啊……”

  芸娘眼前的这一老一少两位妇人,算起来当的上是熟面孔。

  她们虽未同芸娘说过话,但曾多次出现在刘铁匠的铺子前。

  老的那位依然是一张笑脸打头阵,当真以为“爱笑之人运气不会太差”。

  年轻的那位则是人面桃花俏生生立于一旁,说害臊她回回都来,说豪迈又用帕子半遮面做娇羞状。

  老妇同刘铁匠打过第一句招呼后,再不似从前那般直奔主题撮合刘铁匠与自家闺女。

  她的昏花老眼现出精明眼神,身子略略前倾,分外亲切对芸娘道:“小姑娘是谁家孩子?经常见你给铁匠送饭呢,真是懂事啊!”

  芸娘心里冷笑一声,转头瞧向刘铁匠:“刘阿叔,你说我是谁家的娃儿,与你是何关系呢?”

  一句话问的刘铁匠哑然。

  他当然不能说芸娘是他什么人。

  他同李氏八字还没一撇,搬出李氏来不是有损她的清誉吗?

  可说他同芸娘没关系,他头顶上为了李家而悬挂着的风鸡风鸭可还新鲜着,缝上肚皮说不定还能活过来满屋溜达。

  就是他内心纠结的这片刻间,芸娘已是怒目圆睁的向他瞪过来。

  李家这两母女瞪人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都是自以为狠辣实则面目温柔。

  然而李氏瞪他时,他只是懵逼中带着心灰。

  可芸娘瞪他,他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慌。

  他可不止一次听闻李氏训斥她的顽皮。

  究竟是怎样的顽皮法,虽然他并未领略过,然而他也不想尝试。

  他想着芸娘瞪他,定是同他想的一样,担心他扰了李氏清誉。

  他想通了这道理,立刻回道:“邻居,是邻居家的娃儿!”

  他以为他完成了一个任务,然则他小瞧了芸娘的灵魂。

  她的内里虽则受到身体的影响会有些孩子气,然而遇到这种女人间的斗争,到了宣示主权的时候,她的毛刺立刻便从周身长了出来。

  她张口便问道:“刘阿叔,这两位是谁呢?同你是何关系呢?怎的也常常看到来你铺子上呢?是你的相亲对象啊?”

  她的童音软软糯糯,不了解她的人定会以为她只是出于好奇。

  刘铁匠额上却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那老妇人却觉得这女娃的话分外讨喜,十分应景:“是的呢。若两人姻缘成了请你小娃娃吃酒哦。”她笑呵呵取出一个铜板递过去:“拿着买糖吃!”

  芸娘已是气的周身发抖,却偏偏不想输了阵势,挤出笑脸取过铜板,向老妇鞠了一躬,甜笑道:“多谢阿婆,提前恭贺叔叔婶婶好事成双。”

  话毕从柜上拎过饭屉道:“阿叔日后有人照应,我便不再送饭啦!”转身便跑进了古水巷。

  刘铁匠因为嘴笨再次失去了食用李家饭食的资格。

  芸娘在巷口枯坐半响,擦干眼泪回了家中,放下饭屉便招呼青竹道:“跟着我动手!”

  此时青竹正忙着帮阿婆阿娘收拾碗筷,待擦干手过去,芸娘已踩着凳子将挂在檐下的鸡鸭摘下来抱了满怀。

  她一只手臂还未好,只用另一手将鸡鸭取下勉强用伤了的那只手夹在怀中,怀中抱不下的便将系鸡鸭的绳子咬在嘴里,瞧着十分狼狈。

  青竹忙过去接了鸡鸭,芸娘将剩下的鸡鸭取下来,口中还咬着一只绳子,干脆的从凳子上跳下,对着她一摆头,当先出了院子。

  青竹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在黄昏中随同她一处到了巷口的打铁铺子。

  她见芸娘一股脑的将怀里的鸡鸭丢在了柜面上,便也学着她阿姐的样子将鸡鸭丢了过去。

  芸娘将鸡鸭通通还给刘铁匠不算,又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也不管价值几何,重重拍在了柜面上。

  此时铁匠铺子前外空无一人。

  也不知刘铁匠是怎样对应对那一对母女的,人此时已经离开。

  刘铁匠的面色依然如他平日般肃然。

  芸娘此前很欣赏他的装相。

  不对所有人展笑颜,这不就是她前世里小姑娘们对“霸道总裁”的要求吗?

  虽则这位不是“霸道总裁”,然“霸道铁匠”也勉强不错。

  然而这位铁匠的霸道只表现在面上,内里却是害羞憨厚的。

  她又想着他害羞也不错,最起码不会欺负阿娘。

  然则她没想到这位“霸道”又“害羞”的铁匠在拒绝人上竟十分懦弱。

  她曾问过他有没有拒绝那对母女,原因就是不想让她阿娘处于让人做选择题的境地。

  她阿娘值得更死心踏地的男人。

  她归还鸡鸭的这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终于令刘铁匠的面上有了一丝动容。

  他抱了鸡鸭要塞回给芸娘,同时嘴唇翕动想要做解释:“我……”

  芸娘抢先恶狠狠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想坐享齐人之福!”

  他立刻道:“不……”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龌龊的内心已经暴露了出来!”她打断他的话,牙尖嘴利的反驳。

  他只觉得这误会越来越深,想再解释,芸娘铿锵有力的丢下一句“以后莫再招惹我阿娘!也不许再为我家请郎中!”拉着青竹转头就跑回了李家。

  李家两位李氏从厨下出来才发觉檐下空空,那盘靓条顺的鸡鸭已不见了踪影。

  两人正寻思着鸡鸭虽然未煮熟,可已经开膛破肚,决计不可能飞了,更不可能大规模飞的一只都不剩。

  瞧着李家大门开着,只怕是有小贼趁着家家户户腌肉挂风鸭之际进来顺手牵羊也说不定。

  去年不就有个小贼进来顺手牵了两只风鸭走,芸娘追出去反倒抢了三只回来吗?!

  此时芸娘同青竹都不在院里,该不会双双出去拦截那偷儿去了?

  这可怎生是好,一个是断了手臂的,另一个是个实心眼的,真到了那小贼面前根本不够打啊!

  李氏同李阿婆一时心慌意乱,立时就想出门去寻人。这时院门吱呀一响,芸娘气呼呼疾步走了进来。

  李阿婆瞧着两人两手空空,心里不确定她们是没赶上那小贼,还是同小贼对打时落了下乘。

  可两个妮子衣着发丝并无多少凌乱,瞧着不像是与人起过争执的……

  李阿婆一边抚着胸口松口气,一边不放心的交代道:“鸡啊鸭啊都是身外物,被人偷了我们再做便是。千万别再去同偷儿争执,你俩有个什么差池可怎生是好!”

  芸娘嗫嚅了半响,闷闷道:“我把鸡鸭还给了铁匠。”

  李阿婆奇道:“怎地?那鸡鸭虽是他亲手炮制,可买肉的银子我可都还了他……不能让人家破费啊!”

  芸娘瞪大了眼睛,默默算一算鸡鸭的价钱,又回忆一番方才丢给刘铁匠的银锭子,立时心疼了一番,心中对刘铁匠的不满又是多了几分。

  她胡乱找了个理由道:“他上了茅房不洗手就做鸡鸭,真是恶心龌龊。我通通还给他,以后再不与他有接触!”

  她刚要进房,院门口已经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芸娘手臂一推立刻将院门掩住,青竹随即取了门杠子顶在门后。

  门外的刘铁匠推了几推,眼看着是真进不去,只得隔着门央求道:“芸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此前确实是说清楚的,可……”

  芸娘便重重的哼了一声,故意提高声音道:“阿叔,这昏天暗地的,您站我家门口逼迫我。我可比你小了二十来岁,您别脑壳不正常……”

  第二日天气阴沉。

  芸娘同青竹用过早饭,亲眼瞧着她阿娘与阿婆并未急吼吼的给刘铁匠收拾饭屉,这才隐约觉着这两人同自己暂时站到了同一阵营。

  寻思两位李氏与刘铁匠的关系,她对她阿娘是放心的。

  昨个傍晚她隔着院门对刘铁匠说的那些出格之言,她阿娘也只是训斥她没有礼数,却丝毫没有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为刘铁匠主持公道的意图。

  可她阿婆却不同。

  她阿婆每次瞧着刘铁匠的眼神,若不是她深知内情,只怕是要怀疑阿婆“老房子着火”、对刘铁匠倾起了衷肠。

  她十分严肃的对阿婆叮咛:“千万别让刘铁匠进门。万万不可!”

  李阿婆还当她在为刘铁匠出恭不洗手的事情纠结,本着不能错怪好人的原则,她十分耐心的替人做着解释:“风鸡风鸭下锅前都要清洗好多回,开膛的时候没洗手也不打紧……”

  芸娘瞅着她阿娘不在边上,将李阿婆带到墙角,将昨日在铁匠铺子前遇到那一对妇人之事告知,愤愤然:“他竟诓我说同其他桃花撇清了关系,没想到他想一条腿踩两条船。”

  “我不喜他,真真可恶!”芸娘下了最后的结论。

  李阿婆的想法却同芸娘不同。

  到了看尽人生百态的年纪,她自然不能将刘铁匠简单归类为“可恶”二字。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听芸娘提起刘铁匠的私人事务,然她对那位朴实的汉子还是极有把握。况且,难道别人来抢就能抢的去?

  她一抬眉头:“照你如此说,好物件被旁人一惦记,我们就得放手送人?”

  芸娘更加愤愤。

  她果然没将阿婆错看,这位妥妥是位投机分子,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投敌。

  她的眼珠子瞪的几乎要脱眶而去,声音大的整个巷子里都能听到:“他怎么算好物件?我阿娘才是好物件呢!”

  话出口她便呸呸呸几声,十分严肃对阿婆三令五申,不能再同那刘铁匠有瓜葛,直到李阿婆点头应了,她才同青竹出了古水巷。

  今日她要亲自去找画师。

  昨日的时间被柳香君和那位极不靠谱的春宫画师浪费,她得加紧时间在淡季来临前将画册的事情敲定,赶在暮秋之前还有望赚一波银子。

  若天冷了,胸衣便卖不动了——谁愿意大冷天从热被窝里钻出来,还要将贴身衣裳脱掉,好去穿那劳什子胸衣啊!

  江宁府的专职画师往往挂名于各个书肆。

  有想买画之人,大多直接去书肆买现成的画作。那些画作往往已经裱褙好,买回去往墙上一挂便可。

  若想看画师现场挥毫泼墨的,也不过是去向书肆掌柜打个招呼,留下家中地址,第二日便有画师上门。

  以上两种与画师间接或直接沟通的方式都十分方便,但花费却不菲。

  银子到位,各种服务自然十分妥帖。

  此外,还有一类兼职画师,画技不一、时间琐碎,常常是备考的书生充作画师赚个润笔费。

  他们没资格将大名挂在书肆里,大多支个小摊在路口、庙前等人多处,不但能作画,还可代写书信,或卖个旧书,活路十分多样。

  而芸娘要找的便是这类人。

  实惠,便宜。

  今日不年不节,贫寒书生大都在家中温书,在外摆书摊之人便极少。

  芸娘同青竹坐着骡车转了大半个江宁府,也没瞧见像样的画师,只得命车夫将车赶到了城隍庙。

  可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在城隍庙烧香拜佛的信众要少上许多。

  芸娘同青竹在城隍庙东门下车,先在东门附近的小摊上填饱了肚皮,然后从东西两个门上依次打量着抽签批命、卖经书香包、放生鱼虾等各式小生意的摊贩。

  “阿姐,你说他们都会画画吗?”青竹疑道。

  芸娘叹了口气。

  这些摊贩瞧着俱是些贩夫走卒的粗鄙之徒,瞧上去虽不至像打家劫舍的暴徒,可说他们身怀画技,只怕是睁眼说瞎话。

  青竹指着一位卖佛经的摊贩道:“阿姐,那人瞧着略略斯文些……”

  青竹所指的是一个卖经书摊上正抱着一册圣贤书认真瞧的青年。

  青年垂首坐在小杌子上。从她们的方向瞧过去,他面目秀气,眉眼浓重,身材十分高大魁梧。那小杌子腿短而立,青年坐着便有些局促。

  有些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芸娘苦苦思索,忽的便忆起,这不就是她曾白拣过纸张的书斋里的伙计?!彼时他因收货时走了神,误收了劣质的纸张,害的书斋掌柜亏了银子。

  青年却已记不起芸娘,见两位小姑娘到了近前,只以为她们是买经册,依然如同他曾在书斋里向芸娘推荐纸张时那般细致:“两位小姑娘想要买哪种经书?是保佑亲人康健的或是为已逝之人祈福?是祝福长者还是保佑孩童?”

  这……这经书要分的这般细致吗?

  青年见她是一副思索模样,便好脾气的问道:“不若你去问问你家大人,究竟是要做怎样的用途,我也好推荐你家适合的经书。”

  青年滔滔不绝,芸娘好不容易插话道:“阿哥,不知你是否懂画画?”

  青年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询问:“不知你说的是哪种画?山水画还是人物画?门画、年画还是神像画?”

  这、这……这画起来有何区别吗?芸娘又被问的一脸怔忪。

  青年依然十分细致道:“山水同人物之间的区别极大,所用纸张、颜料、画笔都不同。而门画、年画同神像画之间除了对纸张的要求,还有……”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间或还间杂着经文,其言辞婆妈的模样同青竹十分相似。

  她悄悄指使青竹询问这青年该不会也涉猎春宫吧,青竹小小为难了片刻便依言上前打断青年的讲解,问道:“你画没画过那个……那个……”

  “春宫”二字令她羞臊说不出口,半响才声如蚊呐道:“没穿衣裳的人……你可曾画过?”

  青年略一思索,立刻点头:“自然画过!”

  “啊!”芸娘同青竹十分气馁,亦十分失望。

  这会画画之人怎的都离不开春宫?

  画师一旦画了春宫,再画起人物来便会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香艳,便是画中女子穿戴整齐,在画师的笔下也难端庄。

  芸娘的买卖现下要着重打入正妻市场,自然是要将画中人画的端庄正气。

  可如何将一个上半身只穿着胸衣的妓子画的端庄正气,这……只怕真的要心中有佛罢。

  青年开始涛涛不绝讲述他对“不穿衣裳”的绘画心得:“常见的送子观音图里,观音怀中的娃娃常常就是不穿衣裳的模样,最多不过有个肚兜。那娃娃的模样又是多种多样……”

  青竹便又强调:“不是娃娃……是那……不穿衣裳的大人……男男女女……”

  青年突然住嘴,一瞬间红了脸,又一瞬间肃了脸:“你等小小孩童怎的关心如此不正之事?你家大人呢?佛门重地可是让你等随意乱来之处……”

  芸娘忙解释:“我们要寻擅长画美人的画师……”

  那青年却恍若未闻,只将什么佛门什么孔孟一席大义之言说了半响。

  芸娘已对着青年不抱希望,从一旁卖油货的小摊上买了两只炸油糕,同青竹一人一个。正要咬上一口,却见那青年忽的住了嘴,从摊下取出一只细细羊毫和一方宣纸,不知勾描起什么来。

  待芸娘同青竹吃完油糕,取了帕子擦了手上油渍,那青年已经住了笔,将那一方宣纸唰的摆在芸娘近处。

  两人伸长颈子去瞧,便见纸上画着两位总角女童每人手中抱着一只油糕,吃相十分“喜人”。

  画中小像是寥寥几笔勾勒而就,可神韵却抓的极准。

  芸娘面上对青年的不屑神情跃然纸上,瞧着分外市侩。

  而画中青竹忙着贪吃连唇边沾上的糖霜都不做理会。

  芸娘偏头去瞧,果见青竹唇角留下一片糖霜,忙忙取了巾帕替她擦去。

  那青年一努下巴:“如何?”

  芸娘点点头,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满意,又冒充内行问了他一些用色方面的心得。

  她自己虽不懂,但听青年说的头头是道,即便不是大家,看起来也是颇有研究的模样。

  行了,便是此人罢!

  她欲问了青年的住址好去寻他,青年笑道:“我平日都在这处摆摊,你但凡需要来此处寻。若寻我不见,向四邻打探‘卢方义’,他们就能指给你瞧我的摊子。”

  芸娘留下五钱定金给那卢方义,与他商定第二日不落雨的话便来寻他,这才重新上了骡车往帮工处赶去。

  两人取了昨日未来的及带走的为班香楼花魁特制的胸衣,不歇气的往班香楼而去。

  青楼是个大平台,吃食、胭脂、衣裳料子等买卖倚靠着青楼就能勉强活下来。

  然靠着青楼做买卖也不是那般容易。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青楼里最大的蛀虫非龟公莫属。

  今日守着角门的龟公见芸娘带了一大包物件,无论如何都要敲芸娘二十两纹银,唬的芸娘连声解释:“这不是卖的,这是送给赵蕊儿的,是送的。是送的!”

  平日龟公多少会卖给头牌些面子,有前来寻赵蕊儿的,少收些赏钱。如此哄得她开心,在恩客面前夸赞龟公几句,那恩客一昏头,白花花的赏钱自然就来了。

  龟公每月的进项大多是来自前来寻乐子的恩客打赏,靠收进门费才能有几多钱。

  怎知今日这龟公却似与头牌有仇一般。

  芸娘不提赵蕊儿的大名还好,一提之下,那龟公立时便梗着脖子将进门费涨到了五十两,还言之凿凿:“一个大子儿不许少!”

  说罢,将手边椅子啪的摆在了角门里,大喇喇往上一坐,不宽的通道立时被挡的严严实实,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芸娘在青楼进出可从没受过这脸色。

  此前在翠香楼,龟公们哪个不拿她当财神爷?虽则她每次出手不够大方,可去翠香楼的频率高啊,次数多了,龟公们拿到手的银子就多了啊!

  真是换个庙就不好念经,连龟公这一关都难过啊!

  芸娘一时气的面红耳赤,正要同龟公理论,青竹先她一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冲着那龟公叱道:“好你个下贱奴才,平日吃多了赵蕊儿姑娘的赏钱,现下是噎着了想吐出来?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就你这模样的龟公哪里找不着?赵姑娘将你撵就撵了,你还能说个不字?”

  青竹在翠香楼跟着花魁董盼儿三年,对小小龟公的来财之路岂会不知,几句话便将龟公骂的低了头,只怕真的断了财路。

  青竹的声音又尖又脆,引得楼上众妓子纷纷推窗探头瞧热闹。

  青竹立刻抓住机会续道:“你瞧不起赵蕊儿,你自己倒是个什么玩意?你便将攀着赵姑娘得了的银子吐出来,免得人说你墙头草,没脊梁骨!”

  芸娘心中又讶然又好笑,立刻竖给了青竹一个大拇指。

  青竹得意一笑,转首横眉冷对那龟公。

  龟公果然一抹冷汗,急着辩解:“我何时……何时瞧不起赵姑娘了?你别血口喷人!”

  他心虚的抬头朝楼上瞧去,最上头一层赵蕊儿房里的后窗上向外推开,赵姑娘的丫头果然从窗里探出脑袋来瞧热闹,见他抬头瞧她,丫头朝他冷冷一笑,立刻缩进了脑袋,楼上便传来了极快的脚步声。

  他头上冷汗如雨下,内心一时后悔的骂娘。

  未几,赵蕊儿的丫头从楼里出来,将那龟公呵斥的头都抬不起来,方带着芸娘与青竹往楼上去了。

  丫头解释道:“却是昨日妈妈要教训另一个姐儿,我们姑娘心善,为那姐儿说了几句话,又使了银子求那龟公善待姐儿。龟公拿了银子,便按照姑娘的嘱咐偷着去为姐儿送饭,却被妈妈抓了个正着,一气之下扣了他半年的月钱……”

  丫头伸手为芸娘挡着走廊拐弯处凸出的窗棱,向窗里努了努下巴:“原先便是这屋里的姐儿……”

  芸娘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那媚眼妓子的房吗?

  丫头还在说那龟公之事:“他白白丢了半年月银,早上吵着想着让我们姑娘补贴他。姑娘今日来了葵水正难受着,哪里有精力应付他。原本说过几日再同他说道,未曾想他心中憋屈,出了这幺蛾子……平日倒也不是那看不懂眼色之人。”

  一行人转过拐角,芸娘想再问问媚眼妓子之事,没两步已经到了赵蕊儿的房门前,她只得暂且收了心思,将注意力放在了代言人赵蕊儿的身上。

  房里光线阴暗。

  时节虽是秋初,在外间还觉着温热,进了房里,却自然有了一股阴凉。

  赵蕊儿正躺在榻上,手上抱个汤婆子放在小腹上。听闻丫头带了芸娘几人进了房,便向丫头问道:“怎的没听见你搧那奴才的嘴巴子?”

  她话音虽有些生气,语气却显得虚弱,几人听在耳中,非但不觉着她凶狠,反而似在撒娇一般。配上她蹙眉苍白的脸庞,即便是芸娘这种自诩为粗俗之人,也起了怜香惜玉之情。

  芸娘不忍她腹痛起身,便令青竹将包袱皮放置在塌边,将胸衣一件一件在赵蕊儿面前摆成一排。

  八件胸衣,四厚四薄按季节排列。

  初春、冬季与秋末是厚款,暮春、夏季与初秋是薄款。

  各季节直接除了用薄厚来区分,最外层的刺绣也各不相同。

  春季桃之夭夭,莺飞草长;

  夏日莲开蝉鸣,烁玉流金;

  秋季万物萧瑟,对山品茗;

  寒冬大雪皑皑,梅散暗香。

  每件胸衣上的刺绣都是芸娘阿娘李氏根据芸娘的要求、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所刺就。其情清雅,缝制在胸衣上,也衬的这诱人之物少了几分艳情,多了几分庄重。

  芸娘瞧见赵蕊儿的神色,十分得意道:“怎样,配的上你这花魁的名头吧?!”

  女人对衣裳胭脂等物具有天然的好感。赵蕊儿见了这许多精致胸衣,立时便忘记了葵水之痛,面上浮现雀跃之色:“那就试试?”

  正中芸娘下怀。

  赵蕊儿当上花魁并不只靠她的脸蛋和品性。

  她常年练习舞蹈,身材匀称健美且绰约多姿。

  她爹娘又给了她一副曲线玲珑的天然优势。

  一件件胸衣穿在她身上,所体现的不仅是女人的柔美,还有令人生机勃勃的青春。

  芸娘几人不停歇的赞叹将其他房中的妓子都引了过来,那赞叹的队伍里便又增加了羡慕、嫉妒的成分。

  芸娘绝不能放过这做推销的好时机,立时便将胸衣的售卖方式公布于众:

  “每件胸衣六十到一百两。诸位姐姐们央着人买了六十两一件,我便给各位抽头十两。若是一百两一件,我便给各位抽头五十两。胸衣不仅能保持身材,还能帮助各位攒赎身钱……”

  这是她断了手臂被拘在家中静养时所想的法子。

  自然这方式如若她阿娘知道,又要冠以“骗子”的名头。

  可既然青楼的生意就是吊大鱼,不若将所有妓子都囊括进利益链条里来。

  只有同每位妓子有利益关联,她们的积极性才更高。

  如此也缓解了她人手不够的问题。

  果然各位妓子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纷纷围绕着她问东问西,譬如“自己个儿想买该出多少银两”、“没有大方恩客却又如何是好”……

  芸娘今日来是同赵蕊儿商量画册子之事,并无充足时间来各个答疑,便允诺过几日专程过来讲解这些问题,妓子们这才渐渐散了开去。

  在如何画宣传册子之事上,芸娘颇为难。

  如何令一个妓子身穿胸衣却不显情色,其中的度着实难把握。

  画的青春美艳,正妻们捧了册子看,下一刻便会觉着受了侮辱,一把将册子甩到她脸上,令她再不敢进人家的门。

  画的呆若木鸡,失去了美感,又怎么让主顾动心产生掏银子的冲动?

  赵蕊儿不是个高冷之人,听了她的烦恼,也同她一处想着法子:“我们这一行当最受正妻憎恶,你若想做正经人家的生意,只怕这胸衣是不能露在外面,得穿在里面才行。”

  可穿在衣裳里面,眼睛瞧不见,还怎么起到宣传的作用?用想象吗?

  赵蕊儿命丫头从衣橱中将她的衣裳全部取出,一件件穿给芸娘瞧。

  她的衣裙华丽精致,每一件配着胸衣都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可她的脸庞精致小巧,妆容精致,多多少少夺去了胸衣的光彩。

  这样的面孔出现在宣传画上,妓子看了或许起了斗志,可正妻们瞧了反而要自惭形秽。

  这可大大不妙。

  芸娘从赵蕊儿的衣裳里挑出一件薄透轻纱,又选出一条帕子。

  赵蕊儿将纱裙穿上身,又根据芸娘的示意用帕子遮了面。

  但见眼前这位花魁披着轻纱,纱衣对襟一路将纽子系到颈子上。因着纱衣薄透,内里胸衣透纱而出,瞧上去影影绰绰,神秘中有些勾人,艳情之色却减少了许多。

  再看那小脸,帕子遮了她的玉面,只露一双妙目在外……芸娘忽的就想起了那媚眼妓子。

  如若画中是那样一副盈盈会说话的眼睛,不知该是怎样一副盛景……

  自然赵蕊儿的美目也已经够看了。

  此时她腹中不适,眉头不经意的蹙起,并不是妓子常见的我见犹怜的媚态,堪堪是正妻们灯下等待晚归夫君的模样,担忧中还掺杂着几分期盼。

  芸娘几乎要拍案叫绝。

  她苦思冥想的问题这般便解决了。

  赵蕊儿的身段太好,她的葵水也来的太妙。

  端看那位在城隍庙门口摆摊卖经书的画师能不能将她这副香而不俗、露而不媚的情态画出来了。

  为了抢在赵蕊儿葵水结束之前让画师将她的模样记下来,芸娘同她商议好,第二日午后由青竹坐了骡车来接她,她只需提前将所带的衣物准备好。

  正事安顿好,芸娘还想同赵蕊儿打听那媚眼妓子被老鸨子教训之事,可瞧见赵蕊儿面色苍白,一副虚弱模样,便十分自觉的闭了嘴,同青竹告了辞。

  秋日已不似夏日那般炎热,妓子们睡醒了午觉,纷纷出了房门,或坐或站,瞧着楼下街边的热闹打发时间。

  芸娘同青竹站在走廊拐角处,探头往媚眼妓子的房中瞧去。

  大开的窗户里一片狼藉。

  衣裳、被褥被翻的乱七八糟,随意丢弃在地上。

  原本摆放在博古架上不值钱的花瓶被砸的稀烂,只徒留陶瓷渣子在地上。

  原本挂在墙上的画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在墙上留下一个个四方方的痕迹。

  只有一件胸衣挂在床头上,胸衣前绣了一大朵鲜红的杜鹃花,与周遭的狼藉形成鲜明对比。

  芸娘清晰的记得胸衣的主人当初选中这件胸衣时面上那骄傲的神情:“人生在世,活便要活的似这杜鹃,即便是当野花,也要轰轰烈烈!”

  然而此时胸衣还在,穿胸衣之人却不见了踪影,不知被老鸨子关去了哪一处,又受了怎样的折磨。

  “这是遭了贼了啊?这贼胆子也太大了,屋里被抢成这样,动静可不是一般的大啊!”青竹不明就里道。

  “她最近几天都不在房里……”忽然有个妓子凑过来,将芸娘惊的一跳。

  妓子见芸娘瞧着她,便捂嘴一笑:“活该,使性子不愿被‘出嫁’,不教训她教训哪个?”

  作为江宁府名列第一的青楼,班香楼很多做法为整个行业树立了标杆,其中有些做法就连京城里的青楼也在效仿。

  其中一条做法便是:妓子们赎身不叫“赎身”,叫“出嫁”。

  有恩客出得起银两要赎了妓子去,班香楼的妈妈收了银子,会从中挪出一部分用来办喜事和置嫁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妓子穿了凤冠霞帔装扮的如同正妻一般被恩客接走,有两个涵义:

  一是青楼向妓子表达美好祝愿:在日后宅斗中早日赶正妻下台,争取自己被扶正。

  二是妈妈向妓子的低头:此前种种逼迫昨日死,今后金玉满堂莫记仇。

  对妓子来说,被“出嫁”是脱离风月的极好机会,怎的还有人不愿离开?

  芸娘凑上去问:“她怎的那般想不开?”

  那妓子冷笑一声,用锦帕沾了沾面颊,幸灾乐祸道:“那也要看想赎她的都是什么人!此前我们瞧她日渐抖起来,只当她是遇见了良人,可谁知竟然是那种人……”

  究竟是哪种人,妓子并未说出来。可她说话间,面上表情除了幸灾乐祸仿佛还夹杂了深切的同情,不由便令芸娘想起同媚眼妓子玩虐待游戏的恩客来。

  那恩客出手十分大方,光媚眼妓子在芸娘这处买胸衣都买过四五件,算下来那恩客也出了四五百两银子,在别处花的银子只会更高。

  如若真是那变态的恩客要赎人……芸娘立刻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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