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石坊异闻(1)
离开茶棚,西行十里,群峦之间渐渐显现城邑的轮廓。
石坊城如其名,整座城邑犹如巨大石磨坐落于群山的拥趸间。
时节虽是早春,淮城还有雪,此处却未见一块雪,反而是一望无际的浓雾如棉似絮地笼罩着城郭,城门微敞,偶泄市集之声,还算热闹。
周涣进了城,找了个面摊,点上碗馄饨。
他对馄饨有种别样的执着。幼年丧母,别家逢年过节包饺子包馄饨包包子,唯自己家还冷冷清清。流浪后,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拜入无名山后,掌火师兄对白萝卜有种异样的执着,更无缘吃上其他珍馐美食。
起初并不嫌弃,能吃就好,但几个月后,原本对白萝卜的讨厌变本加厉,见到就反胃。周涣向掌火师兄暗示菜品可能需要增加,师兄大呼英雄所见略同,几样小菜确实难显厨神之名,周涣满意极了,于是第二天饭席上的菜:炸白萝卜、煎白萝卜、炒白萝卜、炝白萝卜丝、红烧白萝卜块、水煮白萝卜鱼……
面摊老板一下认出他是外乡人,于是并不行动,嘲讽道:“哟,道士还吃馄饨?”
无名山虽奉黄老思想,但隔世已久,并无酒荤之禁,再说了,和尚都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道士为何不能吃荤腥?周涣腹诽,又心想老板娘诚不欺我,此地着实排外得紧。
周涣假装没有听见,又问:“有没有鸡蛋?”
“没有。”
他抄手过去,拿起菜篮里的一颗蛋,道:“怎么会,你看这个鸡蛋就长得很漂亮嘛……”
老板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样子:“哦。坐回去。”
周涣满意地坐回去,一个熟悉的东西落入眼眶。
——占卦算命风水啥都会,六旬老人自力更生,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老神棍犹如窜天猴滋啦窜开:“你别过来啊!贫道长得不漂亮!”
周涣嘀咕道:“我也没说你漂亮……”
这种江湖骗子应该对沿途民情很了解,否则也不会揽瓷器活。周涣伸腿绊他:“城中可有道观什么的?”
老神棍以为他要找道观长老告状,吹胡子瞪眼:“你要干嘛!想找观主拿乔?我可是自学的,未师从任何道观。”
周涣沉脸道:“是么?可我分明记得,若有道士假借道教名义招摇撞骗,只要是在朝廷祠祀司有登记的道观,观主有权撤其道冠,革其衣袍,夺起拂尘,销其宗籍,肃清教派……”
老神棍睁起那双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眼,慌乱道:“小老儿心直口快说了糊涂话,道长不要介意。小老儿一把年纪还要营生,青涯道长就看在小老儿一把年纪的份上饶过我吧!”
“咳,福生无量天尊。知愆悔过,善莫大焉,只是这道观还是要寻的。”
老神棍心有余悸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周涣偏偏头,一双如珠如珀的水青眸子神秘兮兮地盯着他,道:“来办些大事,得找个长住之处。”
“咳咳……老汉家中有闲屋,只是久不居人有些不周,小道长来吗?”
望去,只见是邻桌老人说话。
老神棍面如土色,欲言又止,周涣正要开口道谢。街对面的酒楼伙计呼喊老汉,老汉连忙驱赶牛车,约定待会儿再叙。
老神棍的脖子抻得仿佛张望的河龟,直到老汉身影消失才缩回来。
“你怎么了,跟看到瘟神似地。”周涣打趣。
老神棍咽咽唾沫,语重心长道:“别在袁家宅子过夜,最好连石坊也别来。”
袁宅?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周涣不明白为何还要劝阻自己。
老神棍摇摇头:“只要来石坊的外人大都失踪了,只要去袁宅的人大多不见了。你说我为啥阻止你?”
“不是说都是给山贼野熊拖走的吗,难道另有隐情?”
“那怎么会丧命的大都是外人?”老神棍吹胡子。
确实,哪家熊瞎子和山贼会搞地域歧视只找外乡人麻烦。
“不让你去袁家,是因为不见的人里许多在袁宅借过宿,所以都传袁宅有厉鬼。官府插过手,但找不到尸首,只得作罢,成了悬案。刚才那个,就是袁宅的守宅老仆谷老头。”
“既然这样,我更要去下榻了。”周涣抬眼。
“你说的大事难道就是袁宅驱鬼?”老神棍恍然大悟,然而老汉已驱车回来,连忙缩回脑袋。
周涣与老汉交谈须臾,无碍后随他回袁宅,二人临走前,老神棍把一个瓷瓶偷偷递给周涣,叮嘱道:“这是黄鳝血,涂在门上,深夜时你想见的东西便来了。”
周涣:“多谢多谢。”
“不谢不谢。”老神棍转身嘀咕:“多俊的孩子啊,可惜脑子有病。”
周涣:“……”
集市人来人往,老牛慢吞吞地反刍,慢吞吞地漫步。
“老汉姓谷,道长可唤我谷伯。”老汉边走边介绍道:“原是袁家管家。以前袁家是石坊第一肉酱作坊,后来老爷带夫人和小少爷去了外地,只剩我孤身照看祖宅,平时种种菜、做做陶瓮泥偶,也还过得去。宅子太空太大打扫不过来,落了许多灰尘,小道长千万别嫌弃。”
一路取近,七拐八拐,不多时,来到一座气势雄伟澎湃的大宅门前。
那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虽年代已久,但仍旧艳丽,檐下悬着两盏圆纸灯笼,已被时间与风雨洗涮而泛黄,大门盘踞着一左一右两只气派的大石狮子,怒目圆瞪气势磅礴,无一不彰显这家宅院畴昔的气派富华。
谷伯简单交代了些事宜,叮嘱他不要乱跑,而后钻进屋子不再出来。
听从老神棍的叮嘱,周涣在门板涂上黄鳝血,抱白鹿剑静候子时。
白鹿剑为下山时孟惊寒所赠剑,虽不及师父的纯钧剑,但来历十分不凡。
传说十多年前,无名山有神鹿造访。
神鹿周身雪白光莹,口衔青莲,背掮神剑,悠哉悠哉来到山门,长鸣七天七夜后,留下一莲一剑离开。
青莲被师祖剑农养在后山不知哪个福地洞天里,神剑为孟惊寒收藏。因是白鹿所赠,取名白鹿。后来周涣下山,孟惊寒把此剑传给他。
灯火簇如豆,氤氲烛光下,白鹿雪白若冰,银光湛湛,出鞘时,似有低低的鹿鸣,确实是把贼见贼惦记的剑。足见孟惊寒对爱徒的厚望。
周涣摩挲剑身繁复的花纹,忽而,剑身微震,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拍门声:啪啪啪!
警铃大作,提剑走去。
拍门声愈大:啪!啪!啪!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却哪见什么鬼怪邪祟?只有一群蝙蝠,不要命地撞门,几只胆子大的甚至还往人身上摔去。他噫了一声,连忙掩门。
方转身,门口又响起来。
开门仍是那群蝙蝠。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都是这样,这些长了翅膀的耗子着了魔般,仿佛门上黄鳝血是之死靡它的佳肴珍馐。
周涣按捺住把门削了的冲动,在血迹上贴了道朱砂符,摔门而去,默默啐道:果然不该信那神棍的话。
在遥远的木板床上的老神棍打了个喷嚏。
刚解外衣,又传声响,但他很快眉头一挑,发现端倪。
这次的声音不同。
——不是成群结队赴死的声音,是由一个人发出的。
——是一种异样的、细微的声响。
——似乎,有人在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着柳木门扉。
紧接着她开口说话。那声音死气沉沉,细若蚊吟,仿佛在贴着门板说话,极近极近。
“弟弟,你说的,咱们去捉泥鳅……井里的泥鳅,可肥了……”井里怎么会有泥鳅?
那人似想进来,嘭地声,灵符化作一团熊熊火焰。
“死丫头,大半夜不睡觉想吓死我啊!”声音苍老而尖利,像是拉着老旧的风箱。
女童啜泣:“哥哥、道长哥哥救我!”
——玉宇澄明,庭下积水空明,除了竹影摇曳,除了如浪筱声,并无人影。
周涣挠了挠头,甫一转身,撞上一张巨大人脸。
这张鬼脸蜡黄,皮肉耷拉,鲐斑纵横,两颗死气沉沉的浑浊眼球幽幽悬着。
白鹿铮然出鞘,剑华散发着如月般温和明亮的光华。鬼尖叫一声,黄纸灯笼咕噜噜滚了几圈。
“谷伯?”
“是我!是我!老奴听见声响,所以出来看看!”
“你老人家大晚上出来干什么呀……”周涣连忙道歉,扶人回房,却摸到灯柄一团湿润滑腻的东西。
泥土?探了探手,谷伯袖口也有。
老门嘎吱,烛火幽暗。
只见屋内躺满了人,黑漆漆的,数十个人。
但随后发现不过是自己大惊小怪。石坊邻近幽都,城中老人皆会扎纸人、塑泥偶,是除了辣酱外的又一特产,屋内躺着的不过是些泥偶假人。
一夜无梦。
鸡鸣三声,天际破晓,朝霞托着一汪鸡血石般艳丽的红日,石坊城里又是一日。
槐树下包子铺老板掀开屉笼,白汽似一条腾飞的龙,直上云霄。这老板与其他人不同,老远便热情吆喝,对外乡人周涣也没避之如瘟神。
周涣买下两个特产麻辣粉丝包,想找老神棍盘问蝙蝠撞门之事,但面摊并没张开,随口问老板面摊老板的下落。
“哦,梁秋啊,祭拜他女儿去了吧?”
原来那棺材脸叫梁秋,确实一副伤春悲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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