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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平启十三年,六月初一,徐家老太太陶氏于酉时末在自家院中溘然长逝。

  刚贴上没多久来凑热闹的双喜剪纸被揭下,换上了白灯笼。

  徐家好像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往常的夜更静里一点,也更忙碌了一点。

  闷热漆黑的夜里没有话本中写的,鬼叫似的哀切的呜咽声,仆从们都低着头匆匆走过,看不清神情。

  没有人在哭,包括老太太的三个儿女,也没有人在笑在嬉闹,脚步声轻,庄重肃穆。

  谢嬷嬷经历了大喜大悲,没有像书上写的那样一夜白头,徒增苍老之态。

  虞姒站在另一边的廊下,隔了两层阑干,在看和她二表兄讲话的谢嬷嬷,谢嬷嬷没有她想象中的悲戚而难以自抑。

  当老太太倒进她的怀里的时候,她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该怎样向谢嬷嬷转达这个消息,她一瞬间想了很多,但仍旧没料到谢嬷嬷的反应。

  如释重负的反应。

  好像她和桑叶子在等被蛹束缚住了的毛虫总算破茧化蝶的那一刻,看到毛虫破茧,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不堪的疲惫。

  “不要想那些劳什子事了,过了那么些年老太太都不在乎了,”谢嬷嬷怀里抱着个木匣,困倦地揉了揉眉心,“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出去走走吧,别困在徐家里。”

  徐满正站在廊边的台阶下,弯着腰,垂着头,谢嬷嬷能足够看清他毛茸茸的发顶,低眉顺眼的,如同一只被教训了的大狗。

  很久以前她家二公子犯了错便是这副模样。

  “老太太原来……很是喜爱你的。”

  “别困在徐家里头……”

  “老太太一辈子没能走出越州……”

  谢嬷嬷的嘟囔随着她离去的脚步渐弱,徐满正怀抱匣子蹲了下来。

  寂静的深夜里,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啜泣。

  徐家老太太的娘家能来丧礼的,大概会是陶家旁支一个听说刚考上了秀才,读书读得极好的少年郎,今年翻年才十六,比虞姒大不了多少。

  桑叶子看着进出忙碌,路过她身边的人,在心中慢慢思量,像在慢慢扯开弄乱了的线团。

  徐老太太的娘家已无人了,说无人也不太对,准确来讲,应该是说,徐老太太那辈除了老太太自己,没有能立起来的人了。

  徐老太太是陶家嫡枝,陶家嫡枝子嗣不丰,老太太的长辈父母和唯一的体弱多病的弟弟都没能看到自己的小外甥出世便相继没了,陶家族人有很多,但与老太太差了上下十年的年岁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把陶家给立起来。

  这些年来,依靠陶家发家的徐家多数时候成了陶家的依靠,陶杏之出嫁时陶家已有了落败之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假如陶家一直保持住陶杏之出嫁的光景,徐老太爷到后来也不会那样放肆。

  说到底是后继无人,能勉强拿出手的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孩。

  现下是夜色最浓稠的时候,虞姒靠着阑干坐下,懒懒地打了哈欠。

  “困就回去睡,这里凉风吹的小心染上风寒。”桑叶子走到虞姒身边,戳了下她的肩说道。

  虞姒沿她的手指往她的怀里靠,嘀咕声穿过层层衣衫,显得发闷,“热。”

  “嗯嗯。”桑叶子潦草地应了两声,她每天听虞姒喊八百遍热早听腻了,她扶正了虞姒的身子,“你是要自己走回去,还是等等,等你缓的差不多了,再自己走回去。”

  “嗯……”虞姒把脸整个埋进桑叶子的怀里,发出一串小猫叫似的鼻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牢骚发完了,虞姒猛地站起,“你说你怎么不多长点高。”

  单纯照力气讲,桑叶子是能抱起虞姒的,可虞姒比桑叶子高太多,不好抱,抱起来虞姒也快醒了。

  对于虞姒的无理取闹,桑叶子连声说道:“是是是,回去我就多长点高。”

  zi jiz 虞姒一困便不是很清醒,桑叶子乐得惯她这副傻乎乎能把自己卖了的德性。

  “啊……”虞姒继续打了个哈欠,半个身子倚在桑叶子身上,活像偷喝杏花酿掉进酒缸里喝多了的小老鼠。

  “桑叶子你说……我要是死了,会有人记得我吗?”

  “会。”桑叶子没有犹豫的回答道,虞姒没来得及感动,她又加了一句:“毕竟你那么好看,你说人家卫玠虽有才德,但世人都仅记得他单单只是被看杀了,记到了如今,所以说人长的好看总会被人记得的。”

  “也是。”虞姒对桑叶子戏谑的反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倒让桑叶子接不下去了。

  “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只有薄命的红颜才能让人记得住,人家卫玠在薄命红颜里面命算厚的了,也才活了二十七,所以你别想了,多读点书,瞧瞧隔壁人家闺女,再看看你自己……起来,你重死了,别赖我身上。”

  虞姒走着走着恢复成了没骨头的困顿样,把桑叶子当成一根会移动的廊柱靠,她的话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在虞姒的耳边似成纱一样飘过。

  桑叶子的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她会长命百岁,但活着太难了。

  卫玠活了二十七岁,她呢?她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十五年,太长了。

  而论死后是否有人会记得自己,有人念着是好事,可生前靠盼着死来解脱,自己是这样盼着,身边人也替她这样盼着……

  虞姒换了衣裳,脱了鞋袜,躺在席上撩了把头发,不该睡的时候想睡,该睡的时候没有了廊上的通堂风,她燥得睡不着觉。

  没有人想要死的。

  虞姒热得神智不清的想到,热汗将她鬓角的发缠乱在了一起。

  谢嬷嬷眼看老太太命不久矣,眼看她等死解脱、痛苦万分,却无力回天。

  老太太困在囚笼里一辈子,到死反而成了别人的枷锁。

  是以说,究竟是谁做了谁的囚笼,谁也说不清楚。

  还是没人记得好,无牵无挂,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谁到死不是一抔黄土,还能落得一身轻松。

  别记得…

  别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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