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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脉断绝


  安知言离开竹楼后,路过一座三十余丈的山头,早年间的山道依稀可见,但即便只在降云山外围,也有百余年无人问津。安知言今天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的想顺着山道上去看看,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只是才爬到半山腰,安知言便只是站在山道较平缓处向山顶抬头望去,林深草盛,再无他别。摇了摇头,安知言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下山而去。

  回到小镇,巷口一个比安知言大三岁的年轻人正坐在巷口墙角剥花生吃,就是巷口这户人家的娃。见了安知言,抬起下巴喊道:“嘿!你家门口有个没见过的老头儿等你半天了。”

  安知言笑着道了声谢,那人继续吃起花生,不再理会安知言。

  安知言走近巷子,拐过弯,便看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私塾门口,正是范崇。安知言心道奇怪,便上前问:“老先生是?”

  范崇起身,笑容和蔼,反问道:“你便是安知言吧?”

  安知言诧异道:“老先生如何识得我?”

  范崇道:“我叫范崇,早年间与安靖山有些交情。”

  安知言惊喜道:“原来是先生故交,还请屋里坐。”

  安知言说着连忙打开了门锁,范崇却突然伸手捏了捏安知言的肩膀。看着安知言诧异的神色,范崇摇头道:“看来安靖山的武艺,你并未学得几分。”

  安知言惭愧道:“只是小时候跟着学了架势。”

  说着安知言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范崇却说:“也无妨,安靖山最难得的还是一身正气,你以后未必温养不出来。”

  两人进院,私塾的屋舍布局及其简单,正面是授业的私塾教室,左边是两间瓦房卧室,右边是厨房与一间堆放一些杂物的仓库。三面围合,一株老桑木半斜庭中。

  范崇心中暗自哀叹,他方才其实粗约查探安知言的修行资质。安靖山早年写信给他,便是想请他将安知言带入修行中,可惜信件传达不易,再加上他脱不开身,才拖到如今。安靖山也并非是想要安知言能取得多大成就,否则也不会拜托身为走山人的范崇,他是觉得唯有如此,安知言才能免去身份上的隐患。但很遗憾,安知言的资质比范崇最低的预想还要差,即便范崇已经在过去一年多里作了最好的准备,也是九死一生。

  修行路上一看心性,二看资源,三看资质。越是底蕴深厚的大仙门越是如此,反之,却不尽然。到了无依无靠的走山人身上,资质反倒成了首要,同样需要“跋山涉水”,他们却像是一步就走到了头。

  范崇倍感无奈,便藏下了想法。愧对便愧对吧,见过了光明,未必还能耐得住黑暗。

  两人入了院内,安知言拿了两张凳子,给范崇倒了碗清水。范崇看着安知言反倒有些拘谨,心中了然,便先与他聊了一些过往之事,问了一下他近况如何。安知言听得很认真,回答却很简单。

  这之后,范崇才说:“我来的时候,便听说安靖山不在,所以也就没打算多留。只是在听闻你的情况后,还有些话想对你说说。”

  安知言毕恭毕敬:“请范先生指教。”

  范崇道:“我以前见过一件事,打听得原委后,觉得颇有意思。有名刺客受雇,屠了一户大户人家,也不知为何,刺客没有赶尽杀绝,还有一个孩子幸免于难。之后这户人家的财产被兼并,孩子流落在外,年幼体弱,靠乞讨为生。一年寒冬,眼看就要熬不过了,遇上一个好心人,给了孩子一些吃食和碎银,足够孩子熬过冬天。但这个好心人正是那名刺客,而且孩子认得他,当然刺客也认出了那孩子。当时孩子看清楚好心人就是那刺客后,愣了神,虽然心绪涌动得厉害,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声谢谢。”

  临了,范崇笑望安知言,问到:“你说这该与不该?”

  安知言皱眉苦思,而后恍然大悟,精神一振:“范先生是说,前因后果,已经身处其中,是非对错虽已有定,在此之外,在此之上,还能有求取?”

  范崇欣然而笑:“这则故事,我也曾与安靖山说过。当时他说,对错恩仇外,他愿意去追寻那一声谢谢。我不如他,他能做到的,其实都做到了。”

  安知言听后,眼泪夺眶而出。

  在邑何镇,有首童谣:教书匠、傻先生,乐乐呵呵不自量。说得天、说得地,不见救得一人去。谁人管你是老几,死后能占几尺地?

  安知言为此还与人打过架,但并不改变什么。范崇说,安先生其实都做到了。这对安知言来说,便是再好不过的事,即便他心里还是认为:这也只是自己在安慰自己。

  安知言胡乱抹了把脸,朝范崇笑了笑。范崇低头,怕自己改了主意,然后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谢绝了安知言的挽留,告辞离开。

  在安知言的陪送下,范崇离开了巷子。

  回到私塾门前,安知言回头望向巷口,忽然想起曾经有位读书人来拜访安先生时的情景:

  客来远道春暮,先生问:人间尚苦?

  ————

  青石街上,范崇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段流平在人群中远远朝他招手。他整理了下衣着,走到段流平身前,正要作揖,却被段流平一把扶住,随后被段流平顺势塔上了肩膀。范崇不知段流平的意图,跟着段流平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几乎无人的地段,段流平才开口:

  “好家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本来就算降云山那边定下心猿,愿意以身作则,都还要花上两三年的功夫,你这一番话,倒让那小子暂破了心结。”

  范崇察觉到段流平语气中的讽刺,惊惧道:“难道晚辈画蛇添足,多管闲事了?”

  段流平松开手,笑道:“哪能啊!你这不做得挺好吗?让臭小子一口气出了心牢,都达到出离的地步了。”

  范崇悚然一惊,就要回头,却被段流平抓住。段流平叹息道:“你还真不如安先生,身为走山人,却做不好走山人,一心都在‘山’外。你现在回去,只要有牵扯,就是给那臭小子划一座更坚固的心牢。而且还未必关得住这扇门。”

  范崇羞愧难当,恳切道:“还请前辈出手相助!”

  段流平使劲抓动后脑勺,没好气道:“你真当我老段是大善人?”

  范崇愕然,却见段流平咧嘴笑道:“还真是。”

  随后段流平拍动范崇的肩膀:“这边你就别操心了,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我徒弟,那臭小子我是不会放着不管的。你还是多争取在所剩不多的寿命里破境吧!”

  范崇尤不放心:“晚辈斗胆,敢问前辈当真有办法?”

  段流平答非所问:“凡灵道三大境,可曾听过?”

  范崇郑重点头,而后动容道:“察人心境,前辈已入道境?”

  范崇本还欲作问,却忍耐下来,又要对段流平作揖,还是被扶住。段流平烦极了这些礼节,草草将范崇应付走。结果范崇一步三回头,尤不放心。

  等范崇走远,段流平才惋惜道:“破境,难喽!”

  说完,他又烦恼起来,虽然可作助力,但今后结果如何,得看安知言自己的造化了。

  ————

  青石镇祖祭始于何时已经无从稽考,并且从小镇与外界相通后,小镇的人们才发现一国之内只有他们进行着这么一个古怪的祭祀。

  坊间有传言,南曙国当初发现青石镇时,正是小镇古怪的习俗才让其幸免于难,不过随着南曙的灭亡、诸多卷宗的逸散,这个传言也再难被证实。

  后来随着小镇连续出了数位京师高官,更多人倾向于南曙国皇帝曾派人查勘过小镇风水,发现小镇地灵人杰,这才赦免了小镇。因为无论是历朝历代,还是周边各国,国师一职与国运一说在一国之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所以这两者相较于其他传闻,更加让人信服。

  不管是何种原因,这一习俗在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依然保留了下来。

  青石镇祖祭真正的祭祀活动是从酉时开始的,这之前都是做一些准备,所以青石镇有了难得一见的家家栖栖。一般到了晌午,大家小户都已张灯结彩,整个小镇便如换了一件新彩衣。

  安知言虽然日子过得比较拮据,但还是按习俗买了两只红灯笼,而且天不亮就起床将其挂在院门前。每年挂好了灯笼后,安知言都会对着院门倒退几步,左右对比,看是否挂正了,挂得稍歪了,便跑过去改改,等反复确认后,他便对着灯笼乐呵呵笑了,觉着这座老私塾总算有了点生气,有了点喜庆的样子。

  就在安知言傻乐呵的时候,小镇里那位老祭司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看着街坊邻里都还门前空空,各家主人甚至尤在梦乡,老人便总想起安先生走后他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事情。

  那天他来得不像这般早,因为他也是斟酌了很久,虽然安靖山已被押解,但他的文气即便在赵国历史上也是首屈一指,而他留下的那只已着其意的墨玉锋毫实为祖祭画水首选。两难之下,他还是选择尽他职责。

  等他到这座老私塾时,已是食时,各家各户都挂起了灯笼或者正在挂灯笼,唯独这座老私塾门前空空。他想着,安靖山离开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而且没有什么积蓄,留下的安知言买不起灯笼也是正常。

  因为私塾基本算是在巷子最里边,所以一一回了那些个向他笑脸问好的人后,他才走到私塾门前。

  到了门口,他发现门是掩着的,门缝中依稀可见一个瘦小的背影靠在门后。他诧异着敲了敲门,门后响起一阵脚步。过了一会儿,院门才打开一道缝隙,探出半颗小脑袋。看见来人是自己,安知言很是惊讶,但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开了门,请自己进去。

  老人进门后,安知言请他稍等,也没再请他进屋,而是搬了一根板凳出来。就在安知言进屋搬板凳的时候,老人瞧见仓库内破烂灯笼的残骸,便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传说祖祭时门前的灯笼是山神的路灯,有了这份指引,才能受山神庇佑,得享下一年的福缘。

  有人这么做无非是担心安知言牵连,或者看不惯这么个外乡孤儿,连他们都不相信的飘渺福运都不愿意分割半点出去。若还要往坏处想,就是想安靖山再也回不来了。两次遭难,谁知安靖山如果回来,会不会有下一次,是不是会牵扯更大。

  连念想都不想给,老人的怒意也上来了,但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无力。依照安知言先前的性子,若是能晓得是谁做的,必然会大闹一番。事实上也是安知言昨儿就将灯笼挂好,今天一早却发现被人弄得稀碎,上哪找人去?

  老人能做的也就是找机会敲打敲打附近人家,让明年莫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如果不是附近人家干的,也就彻底没办法了。

  忆起旧事,这个一辈子不曾走出青石镇的老人仍不免心惊。他祖上曾有人拜入仙家,习得长生之法,这位老祖宗曾在他幼年时对他说起过青石镇还未与外界相通时如何齐乐融融,今昔对比,人心思变。

  老人没有打搅安知言,等他看见自己主动招呼后,才笑着问他东西准备好了没。安知言赶紧回屋拿上早就包好的毛笔,背上一把梯子,然后跑到老人身前,再帮身形佝偻的老人背起装着一些祭祀用品的包袱,跟着穿出了小巷。

  老私塾所在的巷子在小镇东南面,穿出巷子,再绕过两三户人家便与桑竹良田相接,沿着灌溉所用的水渠往东走不远便是青石河,顺河而下不远有座青石桥,过桥后逆流而上就到了放牧的小山坡。

  两人上了山坡,在老榆木前停下身来。安知言先将梯子搭在老榆木上,又将包袱放在草地上,打开包袱,包袱里面装着一些黄纸与四十来串风铃。

  老人在安知言的掌扶下,爬上梯子,取下挂在榆树枝上的风铃,格外吃力。每取一串旧风铃,安知言便会接过旧风铃,递给老人一串新风铃,之后老人便会虔诚地合手将新风铃包住,口中念念有词。等念完了古老的咒语,又会将风铃对着降云山某座山头的方向摇动三下,做完这些,才会把新风铃系在取下旧风铃的地方。

  等换完所有的风铃,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在祖祭的当天,按小镇里的规矩,是不准放家畜出门的,加上本就是个喜庆的日子,也几乎没人会下田劳作,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这一片山坳仍显得清静。

  老人乏累,便坐在山坡上小歇片刻,安知言也随着他坐在他旁边。

  老人望着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小镇,感伤自己年事已高,落寞道:“等我去咯,这一年一次的祖祭怕就是徒有虚名咯。莫得办法啊!”

  安知言忧虑道:“还是没人愿意?”

  老人晃动着从安知言手里拿过的那最后一串旧风铃:“当年要不是我家老祖宗硬要我接下这个担子,我也会就选择看它断咯。一辈子不得离开青石镇,只能住到那个老破屋里头,而且还不能成家,说实话,这种事,哪个愿意,哪家舍得?这个祭祀传承到了我手头算是真的断了根。”

  安知言猜想着老人跟自己说这些话的意图,歉意道:“对不起,刘爷爷。”

  老人看向安知言,笑道:“你想岔咯!你娃娃就是想接手,我也不会同意的。”

  祭司一职必须是祖祠所供牌位的后人,这话,老人怕伤着安知言,就没告诉他,只是接着说:“要说以前,外头那条老官道还没修的时候,虽然这里只有几百口人,但真的是片世外桃源。二十来个姓氏,却好像是一家人,真要有啥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请祭司决定。不过那个时候也莫得啥好争的,而且要是天天扯,互相怨,怕是活都活不下来,毕竟是前朝皇帝派兵剿过,这降云山才算没了那么多虫兽。”

  老人似乎是看出安知言的讶异,毕竟已经过去几百年,小镇以前具体的生活方式早已不为人详。老人解释道:“你们都知道我家祖上出过仙人,他老人家在小镇刚刚沟通外头的时候出去遇到了仙人,运气好,拜入了仙家,修得了长生法,活了两百多岁。甚至赵国的建立,他老人家都是出了力的!”

  说到这儿,老人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其实他后来回到了镇里,只是没人晓得,毕竟认识他的乡人早就都去咯,我们家头也没跟人提过。这些事就是我小时候从他嘴里听来的。也是他临去前,看没人愿意继承祭司,说他不能看着这个传承就这么断了,强迫我继承。我莫得办法,硬起脑壳接下的。”

  老人说到这,似是觉得自己和那些个自私的乡民并无二致,有些可笑:“刘氏这个姓虽然没断,但我们家这一脉以后算是没得咯。”

  安知言忽然觉得悲哀,一脉断绝,也守不住,就像老人说,莫得办法。老人说到这也不愿再说,起身拍拍屁股,要逆流而上去青石河上游画水,安知言默默跟上。

  到了青石河与大山交界处,两人驻足,取出包袱里的黄纸,找了块青石铺在其上,老人拿起安先生的那只毛笔蘸取河水,把每张黄纸都写得满满当当,虽然都是些古怪的符号,但每张纸上的都不相同。写好后,老人挽起裤腿,踩进河里,河水清浅,才没过膝。

  老人在河中仔细挑选,又不停摸探,终于选了一处好地,用手挖出一个小坑。之后他示意安知言将黄纸全部递给他,然后将所有黄纸埋在坑里,埋好后又用一块事先选好的青石压在坑上。之后老人又接过毛笔,牟足劲儿,想将佝偻的身躯挺直,靠着凝聚的精气神在水面一笔挥就一道水符。

  做完这些,老人仿佛又老一分,但总归是将上午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

  安知言扶着老人上岸,扶到大青石上休息。他突然向老人问到:“刘爷爷,当祭司是否能感知到自己的大限?”

  老人翘着腿,揉着脚踝,笑着说:“你这个娃娃打小就聪明,总能比别人想得更多,学得也比别人更快。”

  老人虽没明确回答,但安知言已经知道了答案。

  老人突然说起一些秘事:“他们都觉得这个山神和祭祀都是胡扯瞎说,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小镇延续数千年,近几百年来更是人才辈出,靠的什么?风水宝地?真要是这样,那邑何镇都得给咱们青石镇让让位置咯,要知道小镇这几百年来出的人才,就是一方大城也会被比下去。言水字山,相互交融,再有山神授意,纳福谢恩,这才聚出了一方气运。只不过兴衰终究还是在天,不遂人愿。他们都觉得你娃娃是个倒霉蛋,我倒觉得你的运气真的不错。”

  安知言情怯道:“刘爷爷,你?”

  老人知他想问这是否与安先生的情况有关,于是摇了摇头:“我这辈子都没出过青石镇。我是说,我这个祭司里头的讲究:祸福相倚,安危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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