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愿与子同袍
帐内红烛摇曳，光影明灭。东方燃雪惨白的面孔如此安祥平和，看上去释然而解脱。
东君七尺男儿，神色宁静，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水。那是一种下定了决心的表情，以及满心洋溢的感激。
感谢上苍，让她依然活着。
他蹲下身去，单膝跪在榻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理顺了她凌乱的发丝，没有说话，只俯过去，轻轻地吻上了那毫无血色的樱唇。
所有的悔恨与愧疚，所有不知不觉间欠下了的，所有因我而起的罪恶，请容我用接下来的全部生命，慢慢地偿还。所以，什么都不再说了。
燃雪，你算得并不对。是我说着冷漠的话语，是我杀害了你。可是从这世上没有了你的那一刻，不要说时光荏苒，岁月静好，就连那二十八岁的寿限，我都不愿意活到。如果世界没有你在，我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所以，不要说爱你是你设的局，爱你原本就是我的命运，哪怕是你死了，我也永远无法挣脱。
陆渺渺安静地退了出去。东皇太一，这一回，我是真心地感激你。不管你在这里是想做什么，我都真心地感激你。
渺渺在外面逡巡了好一会，才远远地看到了萧四。他在与不同的人讲着话，像是还在安排些什么。渺渺使裘绒裹紧了自己，远远地欣赏着他，心情渐渐温暖起来。燃雪对爱人渴望的情绪同化了她，让她也对于长相厮守极度期待起来。马上，马上他就会来到我身边，带我走，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那世无其二的郎君却快步向她走来。走到近前，二话不说，身子往下一沉，一把抄住她的双腿，便将她像抱孩子一般轻松地托了起来。
渺渺坐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说不上粗壮，却相当有力量，这样抱着她就像托了一团棉絮般的轻松。渺渺伸出手去，勾住了他的脖颈。
萧四轻轻一笑，言道：“欠我什么，快快拿来！”
渺渺脸一红，凑近了，小嘴轻轻在他前额上啄了一下。这轻轻的一下，只让萧四心痒难耐，极想一亲芳泽，却又苦于外头寒冷，不愿意如此敷衍了事，便言道：“咱们这就出发，你受点苦，最迟明日一早，便能找个舒服的地方住下。然后……”
见他的神色又邪魅起来，渺渺不禁脸上又是一红。
话没说几句，却见东君一脸焦急，匆匆奔了过来。
萧四将渺渺轻轻地放在地上。只听得三十六急促地言道：“她，她不见了！”
原来是东君替燃雪把了脉，惊喜地发现她恢复得极为迅速，怕是很快就会醒来，便赶着去为她准备些热汤水。这花了不足半个时辰，回到军帐一看，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了东方燃雪的踪影。
陆渺渺知道，她，这是自己走了。
留在自己体内的，不仅仅是她的记忆，还有她的情绪。她是那么憎恨那具残败的躯体，又是那么憎恨手上沾染的鲜血。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女子，面对着她那可贵的爱人，心底的声音却全都是“我已经不配了”。
萧四忽然道：“三弟，你去吧，这边报上去，就说你已战死沙场，可好？”
三十六愣了一下，便当即从手臂上解下了自己的标帜带，交到萧四手中，一边不无惆怅地说道：“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她的。只是，以她的聪明，当真不知何时才找得到，便是找到了，也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她。”
东方燃雪的事情，萧四早先听渺渺大致讲过了，所以心中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星眸眨了两下，忽然伸出右臂，勾住了三十六的脖子，将他拖到一旁，俯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起话来。
东方三十六惊喜地抬起头来，言道：“二哥，照你说的这样，真的行么？你怎么知道……”
萧四笑吟吟地说道：“这些天来，我可曾骗过你？”
三十六喜道：“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二哥你！那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出发了。联络的法子还是照旧，你们知道。二哥二嫂，多多保重。待二哥大婚之日，小弟必定带着燃雪前来拜贺！”
三十六转身向渺渺揖了一礼，便大步流星地匆匆而去。
“萧四，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渺渺好奇地问道。
萧四笑嘻嘻地说道：“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渺儿不要问。渺儿的心思，从此得全部放在自家夫君身上。”
见渺渺噘起了小嘴，萧四便伸手揽住了她，柔声道：“咱们，也走罢！”
陆渺渺心中一股暖流淌过，正待点头，却听得头顶上有个略显清脆的男声问道：“哪里去？”
二人皆吃了一惊。周围尚有士卒不停来往，倒是大意了，未曾察觉有人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旁边的大帐顶上。
抬头看时，那大帐顶上大剌剌地坐着一个身着黑色金丝绒雕花裘的少年，肤色微黑，目若点漆，周身气势惊人，竟是宜都王刘义隆！
对上二人的眼神，刘义隆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依旧如此生动，如此富有感染力，让人的心情莫名地飘了一下。少年立起来，身形一闪，便翩然落在了他们面前。
刘义隆也不理萧四，径自转向渺渺，笑道：“陆姊姊，大半年未见了，敬哥哥待你还好么？你，可曾改过主意？”
这一回车儿是略微地俯视了她。半年不见，他的身量明显见长，竟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去。
萧四道：“方才听人报，说是拓跋弘毅的突围部队给人灭了，我就感觉是殿下到了。只没想到过来得这么快。”
“哦？敬哥哥怎么知道是我？”车儿的神色竟也比先前成熟傲气了许多，目光中融合着霸道和狡黠，与萧四的神情更多了几分相像。想必假以时日，这个男孩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萧四一般的妖孽。
萧四笑道：“能在那条路上守株待兔的，我能想到的人，也就只有殿下你了。拓跋弘毅呢？放了？”
车儿的面色黑了黑，言道：“敬哥哥，你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总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实在是讨厌极了。”
原来刘义隆带的援军一日前便到了。当时天气已经大寒，不过援军装备甚好，各种物资都充足，倒也未曾有什么损失。虽说如此，刘义隆还是令军队在青州郡南边九十里处安营扎寨，一边调整士卒的状态，一边探两军的布阵情形。
萧敬煌的上书，他是瞧了的，两军的实力差距，他心里也都明白。从出发的那一天起，刘义隆就在揣测，如果是敬哥哥的话，他将会怎么做。
如果是敬哥哥，最有可能用的是诱敌深入，各个击破之计。但敌将拓跋弘毅，也绝对不可小觑，所以设下的圈套，他不见得会上当。敬哥哥，这一回，你怎么办？
但是，当寒潮降临的时候，刘义隆便一下子明白了。上知天象，下晓地理，敬哥哥，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如果天时是如此，那么我猜，你一定会走这一步棋了。
不过敬哥哥，你手里的兵是不够的，所以，拓跋弘毅的退路，我来替你堵死好了。其他的事情，看来根本不用我担心嘛！
刘义隆的军队直接包抄了拓跋弘毅残余队伍的时候，拓跋弘毅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但是接下来这个少年的举动，却让他发现，自己这样极度的惊讶，居然还是看轻了他。
少年不知使的什么手段，糊里糊涂地让他一个人逃了出去。明明是少年设计的，拓跋弘毅心中极其确定，但是，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有一点不自然。
这是刘宋的三皇子，宜都王刘义隆。在战斗中，他弄明白了这件事。
这个少年，简直不是人类，而是妖魔的转世。当拓跋弘毅弄清了他的身份，便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刘义隆，倒是要感谢你，这算是你看得起我。据我所知，你不是太子吧。你知道太子刘义符斗不过我，所以要在北魏留点有用的人来牵制他，不让他开疆土，立功勋？可是，你就那么自信，我会一直不是你的对手？
不过这刘宋，有这样几个人在，还真是不可小觑呢。
刘车儿笑吟吟地上前几步，忽地挽住了萧四的手臂，低声道：“敬哥哥，你知道么，在这五年里，我是真心地把你当了兄弟看的。不过现在，我过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把你带回建康去。宜都的事，父皇疑你了。所以，敬哥哥，我现在自己来了，队伍都还在后头。你，现在就走吧。”
萧四轻轻地笑了，言道：“我也觉得差不多该如此了。殿下不说，我也打算走了。皇上比你神武，心机却远不及你。我走以后，朝中不会有人猜得透你了，庙堂全是你的天下。”
车儿道：“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待到我登了大宝之时，你还回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可好？虽然这么多年，你待我未见是真心，可是全天下的人，还就是看你最顺眼，觉得你最亲近，比兄弟父母都还亲近。”
萧四噗地一笑，道：“好啊。到了那时候，我再回来。”
车儿撮唇吹了记口哨，便从不远处奔来了一匹毛色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雕花鞍，辔头挽具虽也精致，倒做得低调朴素。车儿道：“这匹是我的马，日行千里，敬哥哥你们骑了它走吧，也算留个念想。咱们后会有期。”
萧四骑马带着渺渺，出了广固城，先往北策马奔去。终于，天下变成两个人的世界了，陆渺渺偎在他的怀里，心中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现在全天下，随便我们去哪儿了。”萧四温柔地说道，“你想去哪里呢？”
“有一点，想看看大漠。”陆渺渺轻轻地说道。
“好啊，那我们就往西北去吧。”萧四用自己的大氅包住了她，“从今往后，愿与子同袍，白首到终老。”
渺渺心中一暖，嘴上却不饶人：“你以为我不爱诗文，就不懂这个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可是男人弟兄间的情谊，莫不是你这些天认兄弟认上了瘾？”
萧四听了倒愣了一下，思忖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言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得现在跟你说。渺儿，关于我那大哥顾少君的事情……”
话才说到一半，萧四忽然发现怀里女子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反而身体警觉地僵直了。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来，风中挟着阵阵不吉的声响。
怀中的陆渺渺喃喃地说道：“有人在追踪我，我感觉到了，我的血有反应。是谁！越来越近了！而且，还有人在叫我，很可怕的声音。这是叫我去？还是叫我不要去？”
萧四惊讶地望着她。陆渺渺猛地张大了眼睛：“是祖师爷！这是祖师爷在叫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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