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误入红尘劫 四

　　一路上抱着你，与你同乘一骑，你的气息在我胸前萦绕，直令我心烦意乱。

　　不得不承认，我是在欢喜。可是，这欢喜让我恼怒。让我欢喜的，怎么会是一个女子，而不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这会毁坏我的无坚不摧。

　　所以我刻意不理会你，刻意对你凉薄。可是又有许多事情做不到，比如放你独乘一骑，比如拒绝你的要求。

　　你让我换个易容，我的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念，竟鬼使神差地除下了所有的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给你看。可是你一下子僵住了，神情动作都不自然起来。我骑马带着你，分明觉得你与之前不同了。前面的你，柔软而放松，现在却挺直了背脊，不肯向后倚靠。这是，紧张？

　　你为什么紧张？因为，是我的模样？

　　因为，我在你心里，竟不一样了么？

　　这是我的计划走向成功的兆头，我心里十分欣喜。可是，这欣喜的程度也太过异常，实在不像是因为某个计划的成功，倒像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些异样令我感到不妥，所以，我开始有意地疏远你。但是，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有了魔力，你的一个眼神一滴泪，都能破坏我的锁，让我不由自主地偏离既定的一切。

　　当大司命不经意地说起，他曾在你的无意识中看到了我的姿态，我明白，我的计划几乎已经成功了。一个人的无意识，只对最重要最信赖的人放行，如果我出现在你的无意识之中，说明我在你的心里，已成了不可替代的唯一。

　　是我，而不是他，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心底涌现的，不像以往那种计划实现之后理所当然的会心一笑，而是如此波涛汹涌的喜悦，只能用狂喜来形容。

　　这对我来说简直太糟糕，我必须得拒绝这些。如果想实现我所追寻的一切，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靠近，更不能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心里。一旦心灵的领地被攻陷，人就再也不可能坚不可摧，人立刻就会生了软肋。这对于将一切都作了赌注的我来说，根本就是毁灭性的。

　　我将你使劲地往外推，我尽力地无视你，撇清与你的关系，尽力地对你残忍。这其实是我心中的恐慌在作怪。这么多年，历经生死，历经大起大落，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恐慌，可是你，只有你，从我的身体里准确地扼住那个作为人类的我的咽喉。

　　我的意志消磨于你忽然显现的绿色妖眸，我的精神崩塌于你濒死的那一刻。

　　当曲无殇意外地出现，在你的身上下了剧毒，我心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坏了，我手中的棋子要失了，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利用，所有的贪心，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种感觉还在，那是恐惧，因为你可能就要不在了。

　　这一瞬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世界里别的都可以没有，唯独不可以缺了你。

　　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打算进到四界里去，将你救出来。我不是幻术使，也不是半妖，就这样进了四界，身份的暴露已经是小事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我的身体自愈力是超强的，我指望凭借这个，在四界排斥，身躯解体之前可以将你拉出四界门。只要能活着出来，就可以将一切赌在我的恢复能力上。其他的，并没有过多去想。

　　没有想过，命都没了的话，我经营的一切，自然也将不复存在。

　　这一劫并没有来。我看着你全身经络寸断的模样，稍微想象一下这会有多么疼痛，我的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是我推你进去的，是我让你受苦的，想到这里，我又是如此后悔，有生以来头一回后悔。

　　我每一天给你大量服食我的血液，日夜将你拥在怀中，用真气修补你的躯体。这是我第一次给旁人用我的血，我的血比我的气，是好数倍的良药。这也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只要你能好起来，要我的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给你。

　　拥你在怀里，望着你，我下了决心。我要你，我也要江山，我的计划要改变了。这个天下，必须是有你的天下，否则，将毫无意义。

　　你来了，你投入我的怀抱，你那么善解人意，甚至决定不去问我的过去。你来了，你是我的了，我心花怒放。

　　我的计划改变了，我对你放开了情感，这一下让我完全被自己震惊了。为什么我自己都看不出来的东西，大司命却看得出？我自诩是个极度冷静的人，可是我的情感，竟然热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像疯子一样。

　　我发现我贪得很多很多。我想要你，那么我就要每一时每一刻都看到你，不牵着你的手，我心里就空虚，不看到你的笑，世界就灰暗。任何人，都不可以接近你，任何人对你的觊觎都让我怒不可遏。我有多么想亲近你，多想好好地疼你，只要你欢喜，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贪得很多很多，我要一辈子。

　　我一向自私，我对你产生各种各样的欲念，我想要独占，我真实的情绪变得喜怒无常。

　　我想要亲近你，可总是阴差阳错接近不得，就好像有什么在你身边守护。是天意认为这样欺骗着你的我，是配不上你的？我不惧怕天意，我要改变天意，这些阻碍只令我觉得百爪挠心，而渴望却更加强烈，那期待的感觉更加令人心颤。

　　直到你扑进我的怀中，要我弃了一切，带着你走。

　　我是真的犹豫了。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骨子里与河伯是一样的。这一路上饿殍遍野，百姓离散，战火之中血肉横飞，多少活生生的年轻人，还未经历阳光，便已失了性命。我也不喜欢，可战争就是这样，有野心，就会有战争。你有战斗的理由，你却不能承载这些。

　　其实我也并不知道，选择这种放弃，是不够勇敢，还是一种更大的勇气。

　　一瞬间我也萌生了放弃的念头，虽然这念头让我感觉罪恶与不甘。如果可以选择，能与你逃离这一切，自私地相依相伴，了却一生，岂不美？我又为什么不能这样选择？

　　我答应了你，我必须先答应你。我承认我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可是我首先必须要有你，其他的事情，不妨慢慢谋划。可是在这个时候，我却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你，彻底地失去了你。

　　这一刻，我心中完全地清明，一切都尘埃落定。原来没有了你，一切对我来说，真的毫无意义。我不愿意在没有你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对于一个阴谋家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是他自己的生命。失去了生命，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立即化为泡影。当我决心用我的生命换回你生命的时刻，我已经做到了彻底的放弃，江山，权力，野心，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这个局，我苦心经营，机关算尽，一切都按照我的计算前进，一切却又全然脱离了星轨。可叹我算到了一切，唯独算漏了一件要命的东西。原来我自己，还有一颗心。

　　今天想来，一切并非在终结的时候方才一锤定音，这一切，从第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由命运指引，来我面前演了一出戏，我籍命运的安排，将你收入我的局中。原来这不是你被操控的开始，原来这竟是我自己陷落的开始。原来这是我命定的红尘劫，我心甘情愿地受，并且，醉在其中。

　　慕容敬之对着面前的少许饮食，居然心不在焉地吃了很久。他忽然放下筷箸，扭头询问身边沉默陪伴的骆点苍：“你们都是我大燕的臣民，又跟我辛苦了多年，若我现今不想取他刘宋江山了，你可会憎恨？”

　　骆点苍愕了一愕，只想不到少主竟会忽然生了此意。他沉吟片刻，便言道：“属下本是先皇的臣子，忠先皇之事，遵先皇之嘱，便是属下今生的使命。先皇临行之时，对属下的命令，并无取刘宋江山，报仇复国一项。”

　　慕容敬之抬眼静静地望着他，只听骆点苍接着言道：“先皇对属下的命令，只有找到四殿下，保护殿下的安全。殿下的路，由殿下自己选择，无论答案是什么，我等都会誓死追随。这才是先皇的心愿。”

　　慕容敬之的神色恍惚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对十分久远的往事的回忆。过了一些时候，一抹微笑忽然浮上了他的唇角，这微笑渐渐地放大，那张白皙俊美的面孔，渐渐地生动起来。那一双眼睛，原本就如深澈的潭水，这一刻忽然燃起了神采，更显得深不可测。

　　“这天下，我也自有计算。也许，这样反而是苍生之福。”慕容敬之端起碗，仰头将碗中残着的羹汤一口喝了下去，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

　　骆点苍惊讶地发现，许多日来茶饭不思，神情郁郁，宛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少主，忽然又恢复了他最初的模样，骄傲，霸气，睥睨一切，成竹在胸。

　　殿下慢悠悠地言道：“点苍，走。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自有要紧得多的事要办。”

　　那是自然的。因为现在，我要重新征服我的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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