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最孤独的人

　　三年的时光，在两个少年的身上，缓慢地，催生着奇妙的变化。

　　敬之的身体渐渐地长高，与普通的少年相比，他长得算快的，但千羽始终比他高出半个头，因为妖瞳族人，本就比普通人略显高大。

　　看着身边的少年个子变高，肩膀变得宽阔，声音变得浑厚，开始显现出一个男人的样子，千羽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成长，让他越来越经常地，想起自己那不知下落何方的妹妹。

　　作为兄长，本应当悉心地呵护一个娇美少女的成长，可命运偏生如此玩笑，自己的生命，注定只能和这个少年难分难解地牵绊。千羽的年龄并不比敬之大，但他的心中，却总有一种厚重莫名的宿命之感。他的目光总落在敬之身上，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不断成长的少年。

　　在这个生长的过程中，千羽清楚地感觉到，慕容敬之的成长速度，是凡人不可比拟的快。最初的青涩阶段两人还勉强棋鼓相当，可是敬之绝顶聪明的头脑令他的步伐根本无法追赶。渐渐地，就会拉开距离。

　　不知不觉间，慕容敬之的神态仪容，变得温润如玉，如同二月的春风，煦暖撩人。他居然开始刻意暴露和塑造与生俱来的那种温暖的气质，本来是一种天然的美好，却也成为了他利用的对象。

　　他把所有的棱角，阴郁的情绪，锐利的锋芒，一丝不落地挪到了身体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性格完全变了，总是温柔地笑着，言语中带着暖意和关切，说有趣的玩笑话，表达中再不见丁点真性情。

　　即便是对千羽，他也变得温柔了。但是，比从前更悲伤，更遥远。

　　他仍然讨厌与任何人接近，但是碰触的时候，却也再不曾呕吐过。

　　与之相应强化的还有他身上各种各样的技能。无论学习什么，哪怕是第一次接触，他都掌握得不可思议地快。但是慕容敬之最强悍的地方，还不在于他精通的任何一种技能，他的最可怕之处，在于精妙到极致的控局能力。

　　但凡他想做的事，在开始做之前，结局就已经注定。他就像那只隐在棋局后面的手，棋盘上的每一步，早都已经算得清清楚楚，不同的就在于落子是快还是慢，想什么时候输或赢，而已。

　　所以，在龙骧将军府中，在慕容敬之一步步的设计下，他们两个，竟渐渐地掌握了一些主动权，不需要再受身体上的虐待，日子逐渐地轻松起来。

　　直到有一天午后，太阳洒下慵懒的暖光。慕容敬之也微微地眯着眼，像没有睡醒的某种软绵绵的动物。他从身后将手肘搭上千羽的肩膀，倚在他耳边轻笑着说道：“少君，咱们走了。从今天开始，咱们自己来做主人。”

　　他和千羽被人带到了另一个地方，西中郎将的府邸。

　　彼时西中郎将刘义隆只有九岁，但这个孩子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感觉和心思，忽然黏上了慕容敬之不肯放。他们两个是刘义隆在龙骧将军府中看到了，向王镇恶要过来的。不知道这其中，是刘义隆自己的敏锐决断，还是敬之从中动了手脚。

　　总之刘义隆对敬之莫名地亲近，亲到无视身份地位，手牵着手，形影不愿离。刘义隆这个小孩给千羽的感觉，也令他极为惊讶，因为刘义隆和慕容敬之实在是太像了。

　　外表温和，内里深沉，野心勃勃，心底有光。唯一的不同，是敬之身体深处的光芒温柔而广阔，而刘义隆的光芒却锐利而明亮。

　　刘义隆尊敬之为师，而敬之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混入朝堂，一步一步地爬上高位，掌握着比在龙骧将军府所能收获得更多的一切。

　　真正的价码是什么，风千羽后来才明白了。

　　自从成了自由身，慕容敬之就只爱穿白，洁净，一尘不染，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在人类形态的时候，身上自然地带有一种很淡很淡的芝兰味道，很清新，不可一世的傲。

　　就是这天神般一身洁白的男子，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用已经变得醇厚好听的声音说：“今夜子时，到城郊桃花林来。”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但深夜让千羽来看的，自然不是桃花。那一身洁白的男子，就在落英缤纷的桃林之间，微笑着用千羽平生所见过的最残忍的手段，十分缓慢地残杀了眼见就会成为一国大皇子的广武将军刘义卿。

　　此事的前因后果自然是复杂的，慕容敬之早已精确地打点好了。风千羽明白，他就是让自己来看这个过程，若不是因为某些前尘旧事，这个过程断然不会如此残酷。

　　月光与火把之下，繁密的桃花林有种触目惊心的艳。敬之纯白的衣衫染满了鲜血，他的眼眸却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月色与乱红之中，微笑的魔鬼。

　　这是慕容敬之与刘义隆的协议。敬之帮他除掉哥哥刘义卿，趁这个哥哥的羽翼还未丰满之前。而他，会给敬之提供能提供的一切，不会过问其到底想要做什么。

　　冷血的、可怕的小孩子，又是一个魔鬼的转世。

　　不过这个协议，并不涉及以何种手段将刘义卿除去，只要不着痕迹，不让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即可。而慕容敬之选择了最残暴的方式，并且，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从刘氏的族谱中直接除名。

　　只有风千羽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敬之的本性嗜血残忍。

　　彼时龙骧将军王镇恶已经在长安之役中殉职，再没有人认得出他们两个。于是慕容敬之进入朝堂，有了自己的官邸。他成为武状元，当上中书侍郎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却早已成熟稳重，左右逢源，举手投足透着说不出的魅。

　　他的计划开始徐徐地展开，江南的山河早在他胸中绘得烂熟，晋室朝堂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了秘密可言。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他知道敌人是谁，知道敌人是如何压倒性的强大。所以，很快，江湖上出现了国医馆，出现了东皇太一和云中君。

　　东皇太一的身边，找回了流散于江湖的幽冥十八骑，后来，逐渐又有了东君、大司命、湘君、湘夫人的名头。

　　作为朝堂上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来府上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慕容敬之对女人毫无兴趣。他的心思确实都在更大的地方，可是千羽总有一种感觉，敬之的生命，或许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来访。

　　结果，他等来了少司命，刘瑾。

　　他们表面上像恋人一样朝夕共处，但却没有恋人之间该有的亲近和默契。敬之什么也不说，但是千羽总感觉哪里是不对的。

　　千羽见证着慕容敬之从一个冷漠的少年长成一个工于心计的男人，见证着他用双手创造出一盘极大的棋局，见证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心愿。这么多年了，比起这些，千羽却更希望见证一些别的，见证他的生命里出现幸福的契机，见证他真心的笑容。这么多年了，他的生命已经融入自己的生命。比沉重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未来。

　　千羽希望在某一天，会有一个美好的女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带给他真正的幸福。这个女子，应当像敬之一样，生命中有温柔的光。刘瑾对敬之，是真心的痴恋，可是刘瑾的身体里没有光，有的只是执着。

　　敬之仍然像从前一样，敬之的性子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他没有像千羽希望的那样，变回他本来该有的模样。当他心底深处的那颗星燃烧的时候，他应当是比太阳还要温暖的大光明。只有他的生命中出现一个人，让他变回他本真的样子，他才会真正地幸福。

　　他心里的星光还在。他的阴险和狠辣只关乎大局，虽然从不曾言语解释，可他在战斗的时候，从来都会不经意地绕开无辜者的所在，救下可以挽救的任何生灵。不需要被知晓，不愿意被发现，不希望被感激。

　　风千羽和慕容敬之的十年，也曾有过两次生死的危险。

　　第一次是江陵之战。在那里，慕容敬之创造了一个战场上以少胜多的神话，可是他们两个遇过一次险，身陷重围，几乎力竭不支。在敌人的团团包围之中，两个人背靠背地互相支撑。那是敬之头一回把后背交给了自己。

　　这样的托付让千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感觉到时光的奇妙，令人满足，甚至死亡也不会再带来遗憾。

　　第二次是敬之设计送他去大夏的途中，也是三年前两人分开的前夕，遇到了一次极大的危机。千羽说，你一个人走吧，敬之点了头。

　　千羽对敬之说：“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妹妹的，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她。希望你能继续找她，替我找到她，替我照顾她，让她这辈子都能平安，都能幸福。”

　　敬之说我知道的，我的书房不都是她的名字么。我会找到她，一定会保她平安。但是她会不会幸福，我说了可就不算了，那只能是她自己的事情。

　　慕容敬之一个人走了，但是危机并没有来。后来千羽在各种痕迹之中，发现了敬之曾经精心计算，一个人悄悄地化解了这场危机的证据。

　　不管是他过于自信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目的，要做到这一点，一定曾经赌上过自己的性命。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以为在千羽的心中，那是一场侥幸，而他，是为了保全自己抛弃了朋友的那个人。

　　这就是东皇太一该有的样子，冷漠，强硬，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雷厉风行地指点江山，最终实现自己的目的。

　　所以，也许敬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到今天为止，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形势一片大好。只要耐心经营，把握时机，不出三年，必定可以夺下刘裕的江山，取而代之。

　　但是也就在今天，千羽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欣喜地发现，敬之终于开始变化了，而且是翻天覆地地变化了。可是让敬之变化了的这个人，却实在是出了他的意料。

　　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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