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次见面

　　小河完全听呆了，听这三个人的辩论，以她的浅薄见识，难以分辨高低对错，这些话题带给她是完全新的思想领域，她的小脑袋瓜里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深刻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她十分好奇，吴立霁是怎么知道她是吃了这顿饭，开始担心明天的人呢？心里对他挺佩服。回想起自己所受教育时并没把自己当女孩子，而且在她眼里教育是没有性别，但她还不敢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

　　石主编结束这次辩论，走过来拿起吴立霁面前的稿件，由衷赞道：“许延楝教授和你的法文翻译文章，质量非常不错，真是难得上乘之作，翻译得非常专业，只是向许教授约稿太难，你不能帮我们走走后门吗？”

　　吴立霁说：“能干事的人少，活儿却干不完，你涨稿费，教授与我就苦熬几夜勉强多译出几篇，最近正好收到从国外收到的大批专业刊物，这些资料突破封锁线，得来不易。”

　　老石摇头说：“如今《中华铁路报》是铁道部公费的报纸，并不赚钱盈利。政府各部门又都移到南京，我们这里也正为经费犯愁，为稻米谋也不怕伤你们文化名人的体面？再说，许教授与你哪里能靠这一点儿稿费生活？”

　　吴立霁举着那双磨得粗糙的手，给他们看上面新磨出的水泡和旧有的老茧，说：“你们就知道哭穷，我们才是最实在的粗人，可没有文化老爷那么轻松，有人整天有闲写文章附庸风雅，用诗歌唱和，我已经不读诗文很多年，古文底子全没有，白话文也仅限于嘴皮子。再说，谁会嫌钱多咬手的？我们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不用吃饭穿衣、养家糊口。”

　　二马冯笑着问：“听说许延楝教授的翻译文章，都是你背后代笔，他只不过改上一点，还以他名字发表。”

　　老石瞪冯一眼，这些私下议论的话哪能拿出来对质呢？可见二马冯的火候还是浅，他打岔说：“你不是还未结婚嘛，哪里像我们有家要养？”

　　见吴立霁不答，气氛有些尴尬，老石由衷地感叹，说：“真正懂技术的实干家，才是现在最需要的文化人，学国文的那帮人真是一帮废柴，眼高于顶，夸夸其谈，凡事只出一张嘴，只能胡编乱造，酸文假醋，占用报纸杂志的资源只为消遣和娱乐百姓。”

　　“你是说女师大的《女界》是胡编？还是说政府的官方报纸乱造？”吴立霁反而不真不假地将他一军。

　　老石忿忿不平，说：“你别打岔，你是学工科机械的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咱且不去讨论政治，那些文学不过是无病**，要不然就生编乱造一些奇闻异事，吸引人的无稽之谈，而那些新诗流派在那里叽叽歪歪，弄一些人们不懂的意象，装着高深，镶点着晦涩不明的词语，这算哪一门子的学问？无非是粉饰过度的浪漫的小心情，男子求爱，女子怀春，我们全是过来人，哪个不心知肚明，只是比男盗女娼更文雅一些的说辞罢了，哗众取宠。这些诚心关心实业，真正提高民众认识，有真实技术含量的报纸，一周只发一份，发行量仅供内部使用，真是一种资源巨大的浪费。”

　　“连修铁路的工人，也不会看你的报纸，因为他们大多人大字不识一个。我国要提高，仅要靠一张报纸是不行，先是全民不愁吃穿，人人都能有机会识字读书，而且读书人能真正学为所用，到时能订阅《中华铁道报》的人才排起长队。稿酬你到底是加不加？向许教授求稿的可不是你们一家报纸哦。”

　　冯副主编说：“实业救国也是当时孙中山先生提倡，孙先生谢任民国临时大总统之后一直亲自在东北几省修铁路。前清的状元张謇就曾说过‘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他创办实体企业，建设学校，做出了宝贵贡献，被称为‘状元实业家’，这俩人是有高大理想，和接近于神的情操，是我最佩服的，可惜我辈皆不如。”

　　石主编笑着说：“莫谈治国安邦，先瞧眼前的困难，只要《中华铁道报》的发行量达到五万份，到时我们编辑室就扩大规模，我再多请几个助手，就发了大财，吴先生这样的大有作为的人再不必跑过来校稿，我一定派人给您送家里去，稿酬翻数倍。”

　　石主编在打马虎眼，殷情地回头吩咐小河：“小河，怎么不给吴先生倒杯茶来？放上我的好茶叶。”小河一愣，刚才她听得入神，不免反应迟缓。

　　吴立霁这才回头瞅了她一眼，平淡地打量她，说：“不用了，我怕她故意将水又撒在我裤子上。”

　　他用了一个“又”字，原来他还记得她。本来小河还心存侥幸，希望吴立霁并没有认出她来，如今全然落空，幸好大家没注意他的“又”字。

　　石主编笑着说：“我们现在没钱，只有小河这一个助手，什么事情都叫她跑腿，别小看一个姑娘，做事来比原先的那小子还踏实，你待她要客气一些，可别吓坏她。”

　　吴立霁无所谓地说道：“我又不是土匪，怎么就吓坏她了？何小姐是吧？今晚女子师范大学有舞会，沈公子也会到场，你要不要赏脸和我一起去呢？”他分明是在挖苦，北平交通学院的新年舞会上，沈公子误会而邀请她跳舞，而那时，她的身份是徐家的保姆，遭到轻蔑耻笑。他犹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细节都没放过，而且当众揭人之短，真不算是一个君子所为。

　　石主编还接他的话说：“你是不是土匪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你真要刮一刮你的胡子，何必带个吓人的招牌出来呢？”

　　吴立霁眼睛和心都十分精确，两枚一模一样的螺钉，因磨损不同，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枚，真是一丝不苟的人，生硬得让人讨厌。

　　小河的脸由红到白，再由白变为苍白，小河换了第二张身份，但是他眼里她依旧是出身卑微的丫头，如今他还用鄙夷的口气。

　　吴立霁好记性让人诅咒，幸好石主编和冯副主编并不追究原委，否则小河真要无地自容。

　　二马冯开玩笑说：“吴先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听闻女师大群多美女和才女，不为自己解决一个吗？能读女师大的女学生家境都不错，等法国留学的事情定下来，就能一起双宿双飞地去法国，成就一段佳话！”

　　石主编认识吴立霁何止一年，自从吴立霁跟着恩师许延楝教授，专攻铁路机械起，就常来往铁道报社里跑，所以两人亲熟，知道吴立霁最不喜欢人提这个，不免替他开脱，又忍不住也拿他调侃：“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吴立霁在大学时期有‘色君子’之美誉。每一届的男同学都些齐名的雅号，或三五成群，或七八成党，独独到他们四个男生，本意该是“四”君子，也不知哪个有方言口音的，竟然就“色”君子地叫了起来，至于是成心编排还是与他们为人相符，就不知道了。吴立霁还被好事的同学冠以“色中之魔”，他不是兔子，而是十足的负心狼，大概女生们都看出他这一点，谁还敢招惹他呢，他拍拍屁股去法国，一去几年不回头，哪个女生还会傻等他呀？”

　　吴立霁黑着一张脸，挖苦石主编：“你知道的还蛮多的，连我都不知道。”

　　“色君子，也可以说他们长得帅，貌比潘安，才冠宋玉？”冯副主编打圆场。

　　这两个男人公然拿吴立霁取笑，还一点也不顾忌一边偷偷听着的小河，她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小河觉得，吴先生看起来一派老成，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他的学生恐怕也都怕他，并且隐约感觉他根本瞧不起读书的女学生。

　　小河悄悄溜出去，岂会不识趣地去打招呼，公然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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