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非礼

　　民国十八年，1929年，四月。

　　察院胡同8号院。

　　这已经是第三次，小河被派去给吴立霁送报纸的校对稿，吴立霁主动往编辑室打电话，说这会儿有空，让送到他家。她深深感激吴立霁，似乎成心是为了让她轻松，才安排她送稿去，这样她就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休息，正值春困的节气，小河晚饭也不想吃，只想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明天早上。

　　芮雪曾陪小河一起去过一次吴立霁的家，芮雪第一次去吴立霁家时，参观了一番，私下里和小河说，房东太太秦三娘好奇怪，小河一直以是自己敏感。最近芮雪帮外文系排练“春季颂歌”才艺展演周的活动，连报社编辑室也少去，所以小河没机会告诉芮雪一声，就独自前往吴立霁住处，去送法文翻译的校对稿。

　　吴立霁事先让房东帮着准备了两个人的晚餐，小河来了，正好两人一起吃晚餐。饭后，小河主动把碗收拾送给房东太太。每次她来，房东太太总有些紧张，惶恐不安，局促地张望，又躲闪不敢看小河，热情也不是，不热情又不是，秦三娘用眼睛觑向吴立霁，等他的示意。

　　有时秦三娘又偷偷盯着小河看，目光异样，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河正要告辞，吴立霁却说：“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改好了你直接带走，明天交报社就行。”

　　这样也不错。其实，他前两次是第二天带到女师大，交给她带回报社，在校园里师生私相收授，总感觉很不正常，他们也不想当众表现的关系非一般，做得偷偷摸摸，让小河提心呆胆。

　　小河在校园里一直叫他吴先生，她很怕他的大胡子，男性特征过于显著的人总会给柔弱的人一种威慑，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他的身高和样貌极具震慑力，他严肃冷酷时还好一些，一旦他表现亲切，反而让人手足无措。就算是私下里见面，小河在他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从不敢像芮雪那样轻松嬉笑。

　　天光尚亮，吴立霁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小河感觉气氛很怪异，一连串的动作像是要关上门睡觉，她心里十分不自在，却没敢说。

　　吴立霁回过头说：“你看起来很累，可以到我房间睡一会儿，改好了我叫你。”

　　小河慌忙摇头说：“不用，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让她睡一个男人的床，想都不敢想，更何况是她敬畏的吴立霁的床。小河不敢造次人，从布制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坐在一张舒服的单人沙发上，边看，边往下躺，在这种压抑的空间里，竟然将书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总也睡不够，春困让她随时躺倒就能睡着，头脑放空，从来不想问题，这样最好，似乎气色也变好很多，人也长了点儿肉，面色粉嘟嘟。

　　睡了很久，从傍晚的霞光一直到夜色已浓。

　　不知何时，吴立霁平躺在另一条长沙发上，也睡着了。

　　小河被吴立霁的打鼾声惊醒，醒来时依旧不敢动，打量四周，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她发现是在吴立霁的家。

　　脸上的书掉地下，声响惊动了吴立霁，他翻身起来，说“我打呼噜吵醒你了？我竟然也睡着了。”

　　“很晚了吗？我要回去了。”她起身。

　　他早上刮过的脸，现在青梗的胡渣又冒出来，一直连到鬓角，在暗淡的灯光下很明晰地显现出来，堪比东风吹过的山坡。

　　“犯困也是可以传染的，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要不要就睡在这里？”脱口而出，多么熟练，他是不是憋着这一句已经很久了？

　　本来与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同关在一室已经让人暧昧不清，还一不小心两个人都睡着了，他打呼噜的声音，势必被小心翼翼的女房东在门外也偷听到，此刻，小河以为自己听错，可是理解错了，满是问号的黑眼睛转向他，没睡醒的幻听一样。

　　吴立霁并不加掩饰，面不改色，就像谈论天气，厚颜无耻地说：“你不是我的未婚妻么？睡我这里也正常呀！还是拼命要去上新式学堂的人，怎么这么守旧？”

　　小河的嘴巴都惊得张大了，合不起来。他在暗示同居，不是，他是在明示姘居，明明知道“未婚妻”是假的。

　　他假借“未婚妻”的名头，不过打算有一天她投怀送抱时，显得光明正大，未婚妻又不是真的妻子，随时可以解除，更何况他们只是口头上的关系，只是对外人是一种掩饰，对她是一种敷衍。他想得可真周道，一开始就有所图谋，居心不良。

　　小河对吴立霁一直心存感激，一厢情愿地把他当作家人，总想有机会回报，此时感觉他们不过是一场交易，吴立霁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无耻，而她又可悲。

　　吴立霁走过来，像恋人一样拥抱她，男人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河的睡意全无，完全苏醒，麻痹的大脑也开始极速运转，情绪瞬息万变。

　　他不让她争扎，两只手正好擒住她的两只手，将它们带到她背后，她的前胸完全贴在他的胸口，只要一低头，他就能吻到她的嘴唇。

　　她惊慌的眼底，能看清他两边面颊上，还有多余几根没剃掉的毛发，他太熟练，根本不容她有所对策。

　　吴立霁说：“上次那个提议依然有效，你考虑的怎么样？”

　　这种暧昧姿势下，她什么也想不起，他上次也提过什么？

　　——难道是搬来和他一起住？

　　——关于姘居？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眼睛里复杂的表情，痛苦悲哀，他马上看出她想起来了。从来就不喜欢复杂的女人，偏偏她就是。

　　他将脸越靠越近，他左耳垂下有一根胡须很长，大概在剃刀下漏掉好几次。心砰然地跳，她还在想：“糟糕！他真的要亲吻我了。”

　　小河往后仰，想要退让，逃离他的包围，却在无形之中牵动他一起，往后靠，她后背紧贴长沙发的边沿，以一种她在下，他在上的形势，两人跌落进沙发深处。

　　他松开用来固定她的两只手，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亲吻先落在她惊慌失措的眼睛上，随即又离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他曾说过她的眼睛像蛇，记仇，并且洞悉一切。

　　吴立霁充满热情地说：“如果我坦白告诉你，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被你吸引，想和你发生不一般的关系，你一定骂我无耻吧？可是对于我而言，要么你是男女的经验特别丰富，知道如何运用独特的魅力去吸引男人；要么你就是针对我，故意引诱我上钩，处处设了陷阱，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如你所愿。”

　　他的表白真是糟糕透顶。

　　小河在接受他帮助时，就预感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可是她没敢深想，她本来就没有办多选择。自己被说成了**的感觉，却给她提神醒脑，大概他真以为她是“前清秀才”，这样他就能轻意到手，不必负责。

　　男人都是登徒子，而吴立霁天生就不是能将女人当作自己责任的那种男人，小河早就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如果回报他也只有她自己这个人，她只是心里抱着侥幸，装作懵懂无知，拖延这件事的到来，拖延一时是一时。

　　可是吴立霁总是能把话挑明了，说绝了，让她无地自容，没有退路。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贴近胸口，没有继续亲吻她，他男人的气息已经深深伤害到她。

　　吴立霁自言自语说：“每次看见你，就有一种想要碰碰你，摸你一下的冲动，你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随时要跳过来，从我身边逃走，我喜欢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只想要得到你而已。”

　　他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待她如一只宠物猫咪，陷入胡言乱语的状态，小河不敢插一句话，动弹不得。她不敢激怒他，他就算干出更可怕的事，她又能拿他怎么呢？只能束手就擒，她总不能像贞洁烈女一样，拼个你死我活，不，她渴望活下去，又不愿意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吴立霁继续表白：“前两次见你，以为你是一个下贱的姑娘，应该很容易到手，便失了兴趣。在中华铁道报社再看见你时，以为一切皆是天意，或是徐尚任故意的安排吗？似乎是我只在徐副教授家里提过报社缺人，他才安排你来吧？两次生病你偏偏求得又是我，你送到我面前，你觉得我是一个男人，我会怎么想呢？当时就提议你搬来与我同住。但是，你拒绝了，用你的惊讶，纯洁受伤的表情，就像现在。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勾引我，又让我得不到，然后用你假装的单纯，蒙蔽了我的眼睛。你懂得使用得不到手的渴望，来一直引诱我。你落难了，靠许多人帮你，当然不如靠一个男人，这个道理你早就懂。”

　　小河处于弱势，在弱肉强食的情势下，她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伺机寻找吴立霁的弱点。

　　“每一次帮你，都想你该会主动靠过来，你需要一个男人，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你却只是利用完我，又将我推离开，装成互不相干。果然高明，欲擒故纵。”

　　“我要怎么威胁你，你才能答应留在我身边？我怕我很快就出国留学，迫不及待更进一步，你必须要在女师大读书吗？”他盯着她的眼睛，知道她的软肋，像是故意试探她。

　　他在问她，猎人在寻求猎物的同意——“你愿意死在我的毒牙之下，成为填满我欲望的美食吗？”他给她一个虚假的“未婚妻”的身份，他设计好了，像他的机械一样，将她画进图纸里，给她定位。一个虚假的“未婚妻”的名头，难道就能使她名正言顺与他同住？

　　他急不可耐，是因为他随时可能动身去法国，撇下她，而她还没回报他。

　　她的脸被固定住了，移不开，只能与他对视，目睹着他对自己的一番羞辱，她被逼到绝境时，心里反而冷静，一丝也不慌乱，被逼到墙角，说是说不过他，她受人恩惠，眼眸里完全是困惑不解，与反复无常，长睫毛一扇一扇，蒙生雾气。

　　吴立霁用一只手覆盖在她眼睛上，说：“你就是用一双摇荡的黑眼睛，迷惑我，又拒绝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一个未婚妻的身份难道还不够吗？”

　　“该死的南方女人！不用让别人觉得你可怜，也不用辛苦地半工半读，把自己累得半死不知，我会继续资助你，你不必为钱担心，想读书就继续去读。”他在命令，而不是征求她的同意，把她看成一只没有自主能力的宠物。小河看不见，也完全领会他的意途，他仅仅为了说羞辱她的话，才对她表白，完全不顾她的感受。

　　小河不甘心，不能坐以待命，盖住她眼睛的手，开始溢出泪水，似洪水决堤。

　　他像被烫伤一样，松开手，没想惹她哭，像一个笨拙的大孩子，长着男人冷酷的脸，脸上青梗未除，却是个莽撞的孩子，无辜地对她说出了真心话，却不想这全是伤人带刺的话，难道他期待她会受宠若惊？

　　他该拿她喷薄而出的眼泪，该怎么办？吴立霁移到地上，将长脚蜷曲着半跪在沙发边，握着她的双手，她挣不脱他的手，就连带着他的手，和自己的手一起去擦拭奔腾的泪水，像春江涨潮一样，擦也擦不完，截也截不住。

　　吴立霁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小河却看出他的弱点。

　　她如受伤的小母兽，向他喊：“混蛋！”使劲推开他，冲出他房间。

　　任何一个姑娘，听过他今晚的话，不是先求婚而是先求同居，应该都羞耻到永远不可能爱上他。房东太太也许在偷听，小河出来时正撞上秦三娘在院子里徘徊，肯定不是散步消食，瞧小河的眼光更加古怪。小河根本无心顾及别人的眼光，往回家的路一直奔跑。

　　吴立是个大笨蛋，但他却没这种自我认知！

　　就算想要哄骗一个女人上床，也要做得迂回曲折，没必要先说一堆羞辱她的话，根本就不需要吐露真情，他可以甜言蜜语，浅入深出，就算吸引他的是肉体的香味，也应该被描绘成爱上女人的灵魂。他却宁愿做一个真小人，活该，这种人就该被打耳光。

　　小河早把眼泪擦干，芮雪还是看出她的异样，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说，芮雪就不再追问，这就是好朋友——她并不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是真心关心你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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