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拜访

　　早上九点整，朱世永差人送来信笺，留言简短而客气，说他打算下午两点来府上拜访，请问贵宅主人是否方便，二位女士是否能赏光招待下午茶。

　　芮雪接过名片，上面印着“杭织坊”的标记，杭织坊连锁绸缎庄与贸易商行总经理朱世永。

　　送信人还在等回口信，芮雪对杭织坊的字号不陌生，她是觉得名字有些熟悉，问听差的人：“你们老板在家里行几？”

　　听差的非常体面恭敬，垂手而立，面上带笑回答：“回小姐的话，我们老板在朱公馆是二少爷。”

　　芮雪不禁脱口而出：“杭织坊——原来是他家呀！”与小河对看一眼，小河也立即想到。

　　北平杭织坊绸缎庄，芮雪和小河第一次去做新衣服，当时芮雪和小河提过南京也有杭织坊，颇有些交情似的，小河根本没放在心上。芮雪暗自思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难怪名字听着耳熟，细想来，朱世永也不该是第一次见面。”

　　转头看小河的脸色，她既激动难平，又不知所措。芮雪忙代她应答：“请朱二少爷下午过来，就说我们在家备茶恭候，十分欢迎他光临寒舍。”

　　送信的听差得了准信儿，鞠躬离开，回去复命了。

　　朱世永下火车那一刻，恨不能直接带走金满月，一秒也不想与她分开，想问她这些年都去哪了，却见她那时悲喜交集，根本无法详谈，只能缓和一天。

　　朱世永前思后想，今日的满月并非是昔日的小女孩，他的满月长大了，陌生感中透出独立的大人模样。他的金满月完璧而归，鼻子、眼儿都在，手脚都齐，夫复何求呢？她更加漂亮，幸好来接她的朋友是位小姐，倒回去想，如果接她来的人是个男人呢？

　　“不可能。”朱世永自打昨天回去，坐立难安，既激动万分，又谜团满腹，更是找到满月的悲喜交加。他辗转反侧，无人可以诉说，半夜起身想要去找金夕，忍不住想要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却又发现这在金夕看来未必是好消息，他自己真是傻透了。

　　这些年，只有大哥朱世勋能了解他的心情，大哥曾陪他去龙山镇金家，在下定礼时见过满月，因此大哥能理解他的心情。大哥回忆起那一天，每次都赞赏金满月一句，朱世永对这些赞美全盘照收，十分受用，他靠回忆与闲聊一解相思之苦。可是朱世永不能在这深更半夜去找大哥，向他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而且，朱世永还说不清楚金满月出走与回归，如果大哥问他那些现实的问题，突然间让他手足无措，不可思议。这些年她怎么度过的？他太好奇，恨不能现在就冲去梅园新村——她朋友家里去找满月，一刻也不想再等。

　　朱世永心里更大的疑问是：“我一直在寻找你，而你却似乎完全不知道。”

　　他几乎彻底没睡，等待黎明，还很有礼数地先行差人去送拜帖，他只能再等一等。

　　即使朱世永一夜未曾合眼，却精神抖擞，早上还是神清气爽，头脑清醒。照常去办公室，假装着平静一切如常，却内心无法平静，在不停地看表，期待着下午两点尽早来到，他早就吩咐好备车，随时准备出发，奔向他的金满月。

　　时间却在关键的时候走得特别慢，八年只不过是一离一散之间，回想过去不过瞬间，此时这无情的时间却竟然慢了下来。他在这时却计较起几个小时的等候，他太体贴，怕在上午打扰她的睡眠，想到她长途旅行一定累坏了，他最温柔体贴的情人。却突然有一个问题冒出来：“满月是从何处坐上火车，到达南京呢？”这一趟列车始发站是天津，那么远。

　　既是喜悦，又是倍受折磨，站在梅园新村十二号楼前，朱世永终于按下门铃。

　　预先知道他会来访的芮家佣人，问清来人名姓，请客人进厅堂。朱世永觉得每一步都亲切无比，打量着客厅里的装饰与布置，以平息情绪，佣人去楼上请二位小姐。

　　朱世永抬头，两个漂亮的女子款款走下楼梯，他的金满月——完整无缺地出现在面前，美丽得令他眩目。“谢天谢地，昨天我竟然一直失礼地跟踪她，盯着她看，固执地不放弃与她相认，直到她把我想起来为止，这是上天的恩赐。”朱世永第二次虔诚地相信神佛，第一次是满月失踪后他对着东寺港的石岛跪拜，祈求神佛保佑能找到满月，想到此等幸运，朱世永的嘴角翘起，露出微微有点儿不整齐的大白牙。

　　喝着下午红茶，配着西式的点心，一番客套寒暄，芮雪很识相，知道他们需要单独谈一谈，便说要出去办事，请他们自便。朱世永却站起身，请求芮雪谅解：“如果二位允许的话，我想请满月小姐出去，去喝一杯咖啡，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借一步说话。”

　　一直不说话的小河，羞答答，整个上午她对芮雪说了毫无头绪的疯话，现在她不说了，变得安静又躁动不安。

　　芮雪点头同意，这样也就不必刻意躲出去。

　　朱世永请小河出来，细心地照顾她坐进黑色福特车，他和她并排坐在后座，芮雪送出门外，微笑地向他们摆了一下手。

　　朱世永带小河到一个临湖的西餐厅，包间里有宽阔的阳台，能看见湖光山色，足以舒缓紧张的情绪。

　　服务生送进来各式小碟西点和咖啡、红茶后，带上门，只剩他俩在一个房间里。

　　朱世永顾左右而言它，指着外面的山影说：“那是紫金山，是南京城的最高峰，爬到山顶便可以尽览整座南京城。这里紧靠宣武门的城墙，放眼望去的湖面就是玄武湖，几座小岛相连，每天游玩的人络绎不绝。”

　　小河走近阳台，左手扶着栏杆，眺望远山与近处的湖水，湖上有人泛舟，她的心跳太吵，让她欲静不能。听朱世永指点江山，她突然天真地问他：“玄武湖与杭州的西湖相比，哪个更美？”

　　朱世永想脱口而出，“你更美。”却怕被她以为轻佻造次，便笑着说：“都很美。”然后想起当年曾许诺带她一起去看西湖的万亩荷塘，那时满月眼里的渴望还依稀可见，她如今是质问他没有信守承诺么？

　　小河并没有，她是清透，点滴的记忆碎片只是随手拾起，并非质问。

　　“你看那玄武湖里的荷花，刚刚开放，如果走到堤边就能闻见荷香，一会儿我们可以下去走一走。”她眯起眼睛，却看不见那么远的荷花，她读了万卷书，然后视力有点儿减弱。

　　现在他们还不能出去见人，总不能在大厅广众之下说痛不欲生的往事，这些伤不是晒给别人看的，他们要相互舔着彼此的伤口。

　　小河挽着向右稍偏的发髻，斜插了一根玳瑁簪子将头发绾住，非常时新的发式，古朴中透着时尚，压着如云的乌发，显得脸庞白嫩娇俏。簪子上镶嵌的珠花式样别致，垂下一个粉紫色的坠子，在风中摇荡。她今天没戴小钻石的耳钉，戴的是粉紫色的珍珠，白色的套装上衣，下面是深紫色齐膝的短裙，露出均称修长的一截小腿，简洁又文雅。

　　昨天她是大家闺秀，今天却是时髦女士。重要的是，她扶栏杆的手指和手腕上，空空如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朱世永没放过她的每一点细节，仿佛将她硬生生缀入自己眼里、心里、脑海里，抠都抠不出来。

　　其实，头发和衣服的装扮全是芮雪替小河弄的，她哪有心思，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娃娃，心不在焉。小河与朱世永一样，皆急切期待今天的正式会面。

　　朱世永将满月的银锁递给她，已经穿好原配的项圈，往事越千年，项圈放久了失了光泽，今天上午朱世永特地去金店为项圈抛光，这样一配搭，倒显出银锁有点陈旧，被摩挲过的表面透出黝暗的银制光芒，应该将银锁一起用银粉抛光，朱世永在这个细枝末节上有些纠缠，他本意怕磨损上面的字——平安，富贵，他相信那是保她长命百岁的锁。

　　“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准备随时可以找到你，找到你时就还给你。”

　　小河接过，垂头抚摸着银锁上的细节，她还是老习惯，想要掩饰心情时，就垂下睫毛盖住眼睛。她将银锁项圈带上，坠在白色上衣的胸前，银锁像被摸熟了的果实，光泽黯淡，却又古色古香。她崭新的衣服，也许更配一只明晃晃的金饰，但是意义却完全不同，这是她外婆给她的长命锁，是任何钱财所估量不出的贵重，这一点他也知道，可见他对她是多么用心，当年他们是多么心心相印，默契相投。

　　这个银锁是可以保佑她一生平安，是锁住她命运的长命锁，死去的外公外婆在天上会保佑她，让她免于苦难，想到这里既欣慰又心酸，哽咽。

　　失去了银锁的这些年，她便不是她自己，她忘记了所有亲人，变成了别人。小河轻轻地将坠在胸前的银锁，塞进衣领里，就像若干年前一模一样，她在衣服里藏着她的长命锁，锁住她的命途。

　　这些年她一直缺失的，如今要一件一件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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