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朱公馆的邀请

　　中国人里面，有一位是吴立霁的北京大学时的同窗郑响，吴立霁一到南京就与他联系上，郑响目前在外交部工作。

　　穿着帅气的郑响，正站在一旁冲着吴立霁与小河鼓掌喝彩。此时迎面走过来，向吴立霁介绍密斯林，她是北师大毕业，何凝脂也依稀能认出这位同校的同学，密斯林当年就读英语科，与芮雪是同班同学。她们同属是从南方去的学生，算是结乡党，小河参加活动的次数较少，不过老同学多年后见面，如同他乡遇故知，分外亲切，情谊陡然赛过当年。

　　密斯林的丈夫武先生，在国民政府的经济部任职，聊起共同的朋友芮雪，发现芮雪的父亲芮浦生正是郑响的顶头上司，相互相荐竟然形成一个小派系，公然站在一起高谈阔论，将洋鬼子们的目光都吸引来，极羡慕这一群年轻英杰。

　　密斯林与何凝脂约定好了，改天叫上芮雪和其他在南京的女师大同学，举行一个小型同学会。

　　郑响半真半假，玩笑地说：“国民政府中用人，最不唯才是举，任用谁与打击谁都是‘唯派系论’，以‘用人唯亲’著称，如今我们也可称作‘南京的北平派’，世界越来越大，圈子却越拉越小，政治就是逼人站队。不过，吴立霁博士是‘用人唯才’的特例，兄弟们今后还要靠你拉扯。”

　　吴立霁用拳头击了一个他的胳膊，让他不要自吹自擂，虚张声势。

　　此时，武先生又介绍一同来此场合，陪同经济部的上司应酬的另一位秘书朱世勋，朱世勋与郑响两家是世交，自小就相熟的朋友。朱公馆的大少奶奶陆启珍陪同丈夫出席宴会，虽然朱大少奶奶有孕在身，不过才三个月，穿着蓬松的纱裙遮挡，完全看不出来。她也是出身名门，上过新式的教会学堂，还能说一些英语会话，格外大方得体，是社交场中的名门淑媛。朱太太与郑响的太太一左一右拉着小河的手，夸奖吴太太年轻，舞跳得好，人长得美，艳压全场，为中国人争面子。

　　密斯林夸张地说：“何凝脂这一身气派，通体发光一样，银光闪闪，真是像西方洋人的公主。”

　　郑太太又趁势奉承吴博士，“这二人可是西方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么！”

　　小河怕羞，不甘被赞美孤立隔离，笑得憨厚，当真问：“王子与公主难道不应该是亲兄妹么？”

　　大家都逗笑了，纷纷说：“吴太太真幽默！”

　　只有吴立霁看出她问得是实话，关于王子与公主的外国童话，小河一直腹讥：在西方国家，各种姓氏的王室在整个欧洲大陆上割据，形成各大小的帝国，所以西方的神话里，各国的王子娶各国的公主，他们不是兄妹，帝国列强是野蛮的种族，也并非没有兄妹通婚的先例，不像大中国文明由来已久。中国大部分时间，王朝都是统一的中央集权，只认一个皇帝，公主是不能嫁给皇子的，他们的辈份是兄妹，文明的中国人是没有兄妹通婚的野蛮恶习。要是自己与吴立霁是兄妹就好了，她无意瞥了吴立霁一眼，心里满是不舍。

　　小河的思想正在开小差，透着讽刺的笑意，吴立霁看在眼里。

　　吴立霁听同学郑响引荐朱世勋，“朱先生与太太是一对让人羡慕的贤伉俪，朱先生就是百年老字号杭州坊，朱公馆的大少爷。”吴立霁便对他产生了特别的兴趣，亲密地与朱世勋握手交谈，对朱太太比旁人更多恭维几句。

　　郑响见吴立霁热情，便进一步介绍，说：“杭州坊是朱公馆打出老名号的招牌，近年来朱家在船运货栈与贸易货行方面的成就更大，南京商界不可或缺的鼎力之柱。”

　　朱世勋忙谦辞：“我只是拿薪水的国民政府公务员，家里的生意我可并不插手，全部是我二弟在打理，只是养家糊口的营生，在南京这大码头上可不敢充大，要被人家笑话的。”

　　吴立霁再次与朱世勋寒暄：“久仰南京朱公馆财力雄厚，对民国经济做出很大贡献，又闻朱府的二位朱公子是江南才俊中的代表人物，商界精英，一定要去门上拜访。”吴立霁很少这么露骨地恭维人，他为人一向言简意概，这一次话中有话，郑响听见他过分的溢美，不免一愣。

　　朱世勋连忙谦虚：“哪里，哪里，吴博士太过誉了，朱家不过是从事买卖的商人，俗人，不足与在座各位部门高官与文化名流相提并论。杭织坊和贸易货行一直由舍弟朱世永在打理，我并未涉足生意，只改天一定请吴博士带太太到朱公馆里去做客，请在场的几位同去坐陪，郑响老弟你来安排时间，到时约请大家一同到舍下小聚，以继情谊。”

　　后面这句客套话是从政人员的应酬套路，本可以推托，吴立霁却十分当真，很爽快地同意：“好啊，一定要去府上拜访。”续而说：“不知朱家二少爷可在南京，想去拜访时能见一见这位年轻有为的朱老板。”

　　朱世勋也一愣，没想到吴立霁点名去会一会弟弟朱世永，难道另有意途？“舍弟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暂时离开南京，后天也该回来了，吴博士来舍下做客，我兄弟二人必在家恭候大驾光临。”

　　吴立霁笑道：“一言为定。”

　　郑响高兴地撮合：“我来约定时间，武先生带太太也一起来，几家人聚到朱公馆去热闹一场。”这种融洽的气氛下，郑响不免对世交的朱家美言几句：“朱公馆的内宅，深得江南园林的精髓，各种水景轩台皆出自名家，比古苏州城中的名园丝毫不差，号称‘金陵第一园’的瞻园只是年代久远，名气在外，朱公馆的花园才是深藏不露，真正的深宅大院，是园林大师的设计。”吴立霁听得很认真，眼光有意无意间落在小河脸上。

　　小河早已不自在，她发现这番对话似有深意，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幸好有薄薄脂粉掩饰，这真是妆容的好处，未流露出她的苍白，整个晚上她只是被吴立霁带来的展览品。

　　小河侧面向武太太探询才进一步明白，朱世勋是朱公馆的大公子——就是朱世永的哥哥，眼前的朱大少奶奶当然就是朱世永的大嫂，他们在讨论的朱公馆就是朱世永的家。她与朱世永的哥哥应该见过面，朱大少爷是在朱世永向金满月正式提亲的那一天，当年代替父母登门向金家长辈为弟弟提亲，当天的场面在小镇上算是极端隆重，此去经年，良辰美景，皆物是人非。

　　小河侧过头想仔细看朱世勋，却发现经过太多的世事变幻，加之小河的坎坷曲折的经历，两人均不记得对方的长相，更何况只是一面之缘。看面相身形与朱世永确是有几分相像，朱太太端庄和气，在这种场合下见面，小河被当作吴太太亮相，有朝一日她如再以其她身份出现在朱公馆，这未免也太滑稽。何凝脂心里一紧，脸色更加苍白。

　　吴立霁是故意而为，他早就知道了一切，甚至知道朱世永的身份，他也未必是被蒙在鼓里，却并没有质问她。

　　何凝脂看向吴立霁的脸，他脸上满露得意。他布好局，一举数得，只等着小河与朱世永落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只要想到朱世永如同她一般面对今天这种出场，那时的滋味，小河先在心里颤抖。就算她想拖延坦白的时间，而现实根本容不得她一再拖延，一切都会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的恋情是那么纯洁，当年名正言顺，今天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纯洁如初？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纠葛，两团理不清的麻交织在一起，小河头痛欲裂。

　　小河再瞧朱太太、武太太和郑太太，亲切的笑脸全变成了嘲笑，小河的处境变得万分尴尬，她不知道怎么挨到宴会结束，只希望朱公馆的邀请不过是政客间的客套话，并不可当真，就算真的约定她也可以推辞不去。

　　晚宴散场前，法国大使馆的大使先生热情邀请吴立霁博士与太太，第二天到使馆喝下午茶，进一步热情交谈，吴立霁接受了邀请。

　　为显示法国留学博士的特殊身份，并享有受到法国政府的保护的特权，吴立霁受命与法国大使保持友好而亲密的关系，以他留学法国的背景很容易办到。

　　第二天小河以身体不舒服，拒绝与他同往，她当时的脸色确实不好，不像撒谎。她想与吴立霁好好谈一谈，却在心里无情地逃避，嗓子里像卡了鱼刺，闭着嘴，借口还没整理好，无法直接面对吴立霁。

　　吴立霁单独去法国大使馆做客，法国驻中华民国大使馆位于南京高云岭56－1号，西式建筑，他受到朋友一样的接待。

　　小河感到无力再继续扮好吴太太这个角色，她真的生病了，虽然不知道病在哪里，至少是心里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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