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13

　　夏日艳阳高照，这拜月亭旁边的花都开得极繁盛，大红得妖艳，似那身着红嫁衣的新娘，嫩黄得温柔，微风中摇曳着几篇薄薄的花瓣，是邻家还未出阁的女儿，雪白的亮丽，像天界舞蹈的仙娥，一团团簇着，好不热闹。

　　亭前有一条小路，路旁长着香草。

　　亦风靠着栏杆，一手拿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长发散落着，被风时不时地扬起。

　　被罚下凡不知道第几生几世了，可那梦魇却一只跟着他。从他初次下凡被抹去记忆开始，到如今找回仙身重得法力，那个跪在地上身上只有一些血肉和骨头的东西每晚都会来他梦中，对着他哭泣，但是流不出眼泪，那张脸因为烧伤得厉害模糊得很。

　　忽而一阵狂风起，一棵棵枝叶茂盛的树被吹的叶子飞舞，像是被人折磨着扭动着身子。那些原本开得鲜艳的花儿也在一瞬间失了颜色，变得灰白。

　　他的黑发在风中被拉扯的笔直，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有种格外冰冷的感觉。

　　刚想出声，却发现那亭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她跪坐在地上，衣衫被烧得破烂，全身都有大大小小的水泡，两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落到那些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最令人感觉可怖的是那一截没了皮肉的腿，隐在衣裙下，但还是露出了那森白的脚趾。

　　裴缨恰好赶来，一身灰尘，落在她身旁。

　　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有着无尽的酸楚。她蹲下来抱着她如枯骨似的身子。

　　“玲珑，是我，你看看我。别怕，姐姐来了。”她磕磕巴巴的说着，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些血肉站在她玄色的袖子上，一抹惊人的殷红，裴缨只得把她抱得更紧，眼中的水汽凝聚成泪珠，落在玲珑的肩上，“是我的错，我来迟了。”

　　玲珑抬头看她，却想起自己如今这般模样，赶紧低了头，手捂着脸。

　　裴缨一根根拨开她森白的手指，将它们抚上自己的脸，吓得玲珑心中一惊，想抽出来，奈何她力气大得很。那张脸上便是十道血红的指印，感受到手指下的肌肤在变化，她急忙将手抽了出来，背在身后，一双写满哀伤的大眼睛看着她。

　　一边的亦风却是生生愣在那里，这不是…那夜夜纠缠他的….

　　“姐姐…”玲珑扯出笑容，在她脸上更显得可怕，“你来了。”

　　裴缨抹去眼角的泪，“我现在就带你回天界。”

　　她摇摇头，“不了，我来，只想和他把话说清楚。”她已经冷静下来，这是她最会的事情了。偏头看向那边的亦风，他被她的样子吓到，几乎一个不稳差点跌坐在地上。

　　玲珑心里一阵悲凉，却还是看着他。“我思慕你，几乎整个人生…”喉间哽咽，她理清思绪，继续说道，“从五千岁开始…直到…如今。我花了近七万年才看清你，亦风，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眼中有着震惊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傻到自己为你去取麒麟果，结果被业火烧成灰烬。”

　　他眼中充满惊骇，那麒麟果，竟是她取的？那他在焚谷看见的那个…东西，就是她？不可能！璘玉怎会骗他！一定是这个丫头胡说八道。

　　“呵，你自己不小心掉进去被业火烧死，何苦把你表姐拉扯上？”他冷笑。

　　听得裴缨心中杀意更盛。纵是她再不知人事，也看得出这人心偏的很，哪里是不相信，明明是不愿相信，就算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也立马否认，何况是这玲珑的一人之言？

　　玲珑眼中没了光彩，“如果你这样想……便这样罢。”她叹了口气，“你我之间，就此再无瓜葛，生死由天，这件事就此作罢。”

　　亦风脸上笑意更盛，“我看你是编不下去了罢。”

　　话音刚落，裴缨手中的匕首便朝他脖子割去，动作似疾风，亦风来不及反应。玲珑沙哑着嗓子喊裴缨，“姐姐！”

　　眉头深皱，来不及收手，匕首在他干净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有血渗出来像一条细长的红线系在上面。

　　亦风一手捂着脖子，眼神狠厉。

　　玲珑见他无碍，心中刚悬起的心又放下，随即一声冷笑，原来这种事自己都能养成习惯。她用枯骨的手指划开自己的胸前，撕裂的疼痛倒是令人清醒不少。那里，一颗殷红色的心在跳动着。

　　裴缨心中一紧。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裴缨，“尊神，玲珑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姐姐。”她笑了笑，又用手指着被划开的地方。“这是当初师傅给我的，你将它带回去给他老人家罢，玲珑不配做他的弟子。师傅恩情重如泰山，若有来世，玲珑会做那棵姻缘树，日日守着他老人家，再也不乱跑了。”

　　她的身体还在被灼烧着，连骨头都在慢慢的被焚成了虚无。当初这业火跟着她一缕魂魄一齐出了焚谷，如今她时辰已到便遭到了反噬，这副身躯，便是要与业火同归于尽了。

　　她一直看着裴缨，有话想说，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便对着她笑，乖巧地笑着，大眼睛里全是满满的笑意。

　　不出几个呼吸的时间，这地上便只留下了一根红绳。

　　裴缨愣在原地，良久，才拾起那根红绳。背对着亦风，清风扬起她的衣角。“今日，看在玲珑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

　　说完便消失了。

　　余下的，便是一片寂静，好似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亦风心神久久不能平静，将脑中思绪梳理一遍，忽然大笑起来。方才裴缨出手，看似毒辣，但是法力虚浮，后力不济，若是真的打起来，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都是一群蠢东西！纵你是尊神又如何？！凭这点法力还想取他的性命？！纵手一挥，满园的树木都瞬间燃烧起来，热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御花园，鲜红的火舌朝外吞吐着，将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火焰。那些花朵也被烧得失去水分枯萎，而后化为灰烬。

　　他便在这一片火海中离去，隐隐还有笑声传来，好似疯魔了一般。

　　大齐四十八年夏，初三，御花园突发大火，皇帝齐亦风被烧死在其中，尸骨无存。这日武王齐成凌带兵攻陷京城，进入皇宫。隐忍几十年，一朝而发。皇宫的大火借势烧了三天三夜，太后被软禁，贤贵妃自刎，上虞公主齐芷失踪。

　　武王改国号大齐为成齐。

　　一朝天子一朝臣，世间新的动荡又将开始。

　　而这一场闹剧终于完结，只有些许传言流散在人间，比如那大将军府的奇女子，七岁开始管理朝政，大齐三十八年入宫，接替太后之位把持朝政，将这国家治的仅仅有条。还有那对弱懦的父子，一辈子躲在女人身后为臣民不齿。

　　当然，这些都是市井谣言，从一些茶馆讲故事的师傅们的口中道出，被那些在街上游荡的人听去，化作一番笑谈罢了，当不得真的。

　　有些事，有人知道一些片面，有的人却真实的参与，从始至终。从当初的相遇，到最后的分离。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谁知却被困在这繁花似锦的谎言，怀揣着一颗整日奔波的心，到头来却发现是自己，为自己做了那天意的囚笼。

　　九重天之上，云烟缭绕。

　　天上一日，凡间十年，时间在这儿过的极快，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云镜上的那一片火海便消失了。

　　他斜靠在旁边的青木上，收起镜子。修长的手指抚上额头，眉头微皱着。

　　剑眉飞入云鬓，青丝高高扎成一个髻，却是歪歪斜斜的，一双墨黑的眸子没有什么波澜。一只脚踏在石台上，手支在腿上，姿态好不风流。一袭玄色衣裳铺了满地，腰间系一条墨青色带子，做工很是粗糙，与这一身不太搭调。

　　一手把玩着一块碧玉，那块碧玉光滑的很，看样子是常年被人握在手中的模样。

　　脑中还是印着她手拿着滴血的匕首的样子，毫无生气，一身冷冽之气令他心里格外的不喜欢。

　　将玉收入袖中，伸手一挥，宽大的衣袍带起风来。

　　一颗青色的莲子出现在石台前方飘着的浮云上。

　　阿青在地上滚了几圈，发丝凌乱，小脸通红的瞪着那人。

　　“你这是叫我作甚？！”他正在和一位仙娥谈论离朱尊神的那一片青木神树，那些神树都是青木亲自种的，仙娥听着羡慕的很，他刚要说自己可以随意进去，想带着那小仙娥去游玩一趟呢，就被一个法阵给传送过来了。

　　他却不理会他，闭着眼，懒懒的说道，“她要回来了，你去六合殿看看。”

　　阿青听了冷哼一声，“我说你前几日怎么忽然不住那儿，搬到这没人没兽的出云之地来。”随即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都是你活该，谁让你自己…”

　　一道冰冷的眼神射来。

　　阿青立马闭了嘴。又讨好地笑道，“不过尊神放心，姐姐必定不是那么无情的，说不定你好生劝几句就回转过来了。”

　　“呵。”

　　呵？这又是什么意思？阿青挠挠脑袋瓜，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算了，这家伙总是一颗玻璃似的心，想得东西极多，鬼才知道他心里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呢。

　　他手指一弹，地上出现一小堆黄澄澄的果子来。

　　阿青的眼睛瞬间亮的发光。

　　这是六合殿中的一颗九千万岁的尘檀树上结的尘灵果，原生长在遥远的碧海之畔，神仙吃了可以使身形长大。不过一般的神仙都会使些障眼法造出容貌来，自是不需要这小东西，但是像阿青这样从植物修炼来的却不会这些法术，要想长大只能靠这玩意。

　　忘忧小时候极喜欢这果子，酸酸甜甜的很合她胃口，他便从碧海挖了棵带了回来种下。而今已经有九千万岁，在这九重天的仙气缭绕下早就修出了灵识，平时只有他才能摘上面的果子，每每阿青一靠近便被那老家伙扇回了莲池。

　　见他如此大方，阿青毫不客气地收了那堆果子，感慨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孩童形态，不用被那些仙女当成小孩子了。

　　“尊神放心，阿青一定好好照顾姐姐，定不让让姐姐受半分委屈。”

　　“我叫你只是让你去讨她开心些，凭你这身法力，九重天上能打得过谁？”

　　要说在下面的天界阿青的法力倒是还行，但这九重天上都是些老妖怪，他哪里得罪的起？

　　当下便陪笑了会，脚底抹油，生怕他反悔似得离开了。

　　他揉揉眉心，心想这小家伙有些聒噪了些，早知道当初不把他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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