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秦淮河岸

　　端午这天，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郁，就连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都感受到了南塘的热情。家家户户门上都插满了艾草菖蒲，街上玩闹的小孩儿额上也点了雄黄酒辟邪，出行的百姓们都佩戴着香囊，沿街更是飘满了浓郁的粽香和酒香。

　　许是地方风俗，节日里有些许小病小痛，百姓们都尽量忍着不看。晌午过后，门外除了被七八个民众叫骂着扔来几根白菜叶子，医馆是彻底恢复了期待已久的宁静。

　　我心里烦闷，对节日的热闹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只顾着筛选药草。小璟却坐在门口探着脑袋朝外左看右看，眼里闪闪发亮，像是很新鲜的样子。

　　片刻的坐立不安后，他终于忍不住跑到药柜前对我软磨硬泡起来，一会儿说秦淮河上的天很蓝水很清，一会儿又说龙舟赛特别精彩特别好看，是南塘一年一度绝不能错过的风景。

　　摘着药草，我低头窃笑：“孩子心性。”

　　见好说歹说我都无动于衷，他索性趴上了柜台，神秘笑了起来：“心上人也会去哦。”

　　我捣药的手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默了半晌，抬眼：“他和我早没关系了。”

　　“可是今早……”小璟憋着笑斜眼瞅我，“今早我可看见他往秦淮河的方向去了哦，路过咱们医馆时还往里看了两眼。”

　　我心一紧，又立马扑通扑通大力跳了两跳，怔愣住了。好半天才晃过神来，“那……那又怎样……”

　　话说一半，已觉手中一紧，被小璟拖着像阵风般刮出了医馆，朝着秦淮河一路狂奔而去。

　　去时，秦淮河岸早已人山人海。河心辽阔，百舸争流，天空蔚蓝如洗，飘满了各色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尾巴长长的随风摆动。小璟一去到那儿立马抛下我钻进了人群里，满心欢喜地看起龙舟赛。

　　我站在河边粗略地看了眼龙舟，又瞄了两眼风筝，便开始魂不守舍地向四下里张望起来。可来回看了好几圈都没看到人影，又假装散起步来，沿着河岸开始溜达。可一路将河岸的人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有。心里不禁有点小堵：这孩子就知道骗我。

　　感觉没趣，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安静角落里，我便坐了下来。穿过人缝瞄到小璟还在兴高采烈地对着河心又跳又叫，不由叹了声气：年纪轻轻就死了，对世间确实有太多留恋。

　　“婧兮？”

　　望着河面正自发呆，忽然被耳后的声音唤回了神。我回头看去，却不想只这么倏忽一眼，竟像跨越了迢迢的万里时空，回到了记忆里那个已然模糊的青葱年少。

　　.

　　“嘘。”

　　溪流间，少年挽起了裤腿，提着叉子朝水下张望着，一边又将手抵在唇边，示意岸上的少女小声。

　　少女眨巴了眨巴眼睛，眼里闪亮亮的。

　　片刻后，听得“哗”的一声，鱼叉快准狠地入了水，马上一条肥大的鱼被穿上了鱼叉，落出了水面。岸上的少女登时欢呼雀跃起来：“师兄好棒啊！”

　　看少年蹚着水一步步地走上了岸，少女立即扬起袖子上前帮他擦起额角的汗，两只大眼笑吟吟的：“师兄，这条鱼可够我们吃好多天了。”

　　少年调皮地拿手蹭了蹭她的鼻头：“只有红菱还好，加上你可就不够了。”

　　“哼。”少女撅起了嘴，“不理你了。”说完赌气转身就走。

　　“哎哎，逗你呢。”少年有点慌，连忙上前拽住了她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满眼宠溺。

　　.

　　我茫然地睁大了眼，恍惚了一瞬，才怔愣着站起了身。只觉河岸的人声和水声在这一瞬仿佛都听不到了，整个天地变得安静。

　　“婧兮，果然是你。”他缓步向我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脸上，一双真挚的眼神万年不改。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青岚师兄，是你么，你怎么会来这里……”这时，河岸传来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好像是丁字号的龙船夺得了头筹。

　　“这件事以后再与你说。”青岚与我并肩坐在了河岸。他遥遥望向河心，放低了声音，“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一句话，又把我带回到那个每每想起，就痛彻心扉的疮痍岁月。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我努力保持着语声的平静。

　　两百多年前在慈静师傅门下学医时，我与青岚师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只要在市里发现了什么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买来给我；我性子活泼爱说话，经常会给他讲些笑话，逗得他笑个没完。

　　但自从被砍落双足后，我便与他再也没了联系。虽然之后心里有无数次冲动想去找他，可一想到他定然也跟师傅一样将我视作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徒，便再也没有了勇气回去。何况，我那时已经是个废人了。

　　青岚望着河面，缓声道：“那时你突然失踪，紧接着红菱在师傅面前揭发了你玩弄巫蛊的罪证，师傅以为你包藏祸心，畏罪潜逃，一气之下下了道休徒令把你逐出了师门。后来的几年间，师门又来了几个新弟子，师傅性子刚硬，不允许我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提及你，你的名字从师谱中永远被抹去了。”

　　“我理解她。”虽这么说，心头还是压得难受。

　　“可我始终不信，我的师妹天真纯善，绝不会干那种歪门邪道的事。后来我踏遍山野地找你，不放过每个角落，可连续两年都没发现你的一丁点踪迹，好像从那一天起，我的师妹便从人间蒸发了。”青岚回头看我，目露不解，“后来你去哪了？”

　　我咽了咽喉头泛起的酸，苦笑：“那时候我的伤口化了脓烂掉了，为了保命，便爬到了穷荒极北的冰原，那边气温很低，可以延缓死亡。没想到，却活了下来。”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青岚的目光移到了我的手上。我连忙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把腕部的疤痕遮住了，“后来有位恩人帮我接了手，除了天气阴冷时偶尔会有点疼有点发痒，其它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分别，师兄不用担心。”

　　青岚目带怜惜地将我看了半晌，又将目光移回河面，没再说话。“那师傅她老人家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话一出口已觉一切都是虚妄，那时的记忆现在想来已经淡漠的基本不剩什么了。与师傅的师徒情也似乎虚幻的不真实，她凡胎肉体，如何能活到两百年后的今天。

　　青岚叹了声气：“后来，师傅将自己的独门秘术传给了红菱，她得幸后愈加猖狂，做事也越来越疏忽，终于露出了马脚。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她的巫蛊之术，这才确定是她陷害的你。”

　　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我当着师门所有人的面揭发了红菱的罪证后，红菱突然就跟疯了一样，不仅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还当众指责师傅当年过于偏袒你，无视她的感受，这才割掉了你的一双手。师傅当时气得吐了一地的血，也觉自己做了错事，悔不当初，在将红菱逐出师门的第二天，趁着没人服毒自尽了。”

　　我心里一震，悲怆涌上心头。虽然知道不管怎样，百年后师傅必然已经去世了，可心里还是受到了些冲击。她到最后还是看清了真相，还是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可恨的是红菱如此蛇蝎心肠，明知以师傅刚烈自好的性情，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定然不会原谅自身，在害了我之后，还要恶言相告，以这种方式报复师傅她老人家。看来这次我是誓不能饶她了！

　　沉默了一会儿，努力调好了心情，我试探地问：“那……青岚师兄，你又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以他凡人身骨怎么可能跨越两百年的光阴再来这里与我碰面，且容颜没有丝毫改变。他一定是用了其他秘术，一定是的。

　　青岚叹了声气，脸色变得难看，似是觉着有点难以启齿：“听说你成仙后，我服下了红菱研制的长生丹药才活到了今天。只是没想到丹药一经入口，便再也戒不掉了，致使终生都被她摆弄在手掌之中。”

　　果然……果然应了我的猜想，难怪隔了这么多年红菱都能再次找上我，显然是发现了青岚到了南塘，她便也跟了过来。只是我料想过许多种可能，却看到了最坏的结果。

　　想到青岚师兄这一世都得受红菱巫术的摆控，不得自由，心里就觉绞痛。我伸出手探他的腕部：“我帮你看看，兴许还能解了你的巫术。”

　　“没用的。”青岚脱开我的手，“她下的是没有解药的情蛊，这一辈子都解脱不了，除非是死……”他回眸看我，眼里闪过了丝异光，“而我，不愿意死。”

　　我望着他那双深情而很有意味的眼睛，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倏地起了波澜。那时，为了避免给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带来更多的烦忧，成仙后在蓬莱度过的无数孤苦的岁月里，我强迫自己一点点地埋葬掉了对他的所有感情，直至后来偶尔想起，心底也再不起一丝涟漪。

　　却没想到此刻，他的一句话竟又将我带回了那个时候，那个带给我无尽痛苦，又夹杂了无数甜蜜与美好的豆蔻年华。

　　河边有个卖烧酒的小童，我招呼了一声：“师兄，难得见面一次，喝点酒吧。”不等他答话，我快速站了起来奔到了河边。趁买酒的间隙，我面朝河面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心情。

　　抱着酒坛再回来时，小璟已经看完龙舟赛飘了回来。他斜眼瞅了坐在旁边的青岚一眼，又没好气地瞅了瞅我，一脸不快。

　　从黄昏一直坐到了天色擦黑，秦淮河上人烟渐渐散了，水面泛起了盈盈的星光。

　　青岚虽没我喝得多，却也隐约有了些醉意。微醺之际，他轻握住了我的手，带了几分醉态：“婧兮，我想你。”

　　我喝得迷迷糊糊的，感觉两个脸蛋一阵的烧红发烫，看人也有了重影儿。不由地也伸出了手一点点地摸在了青岚脸上，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青岚顺势抓住我落在他脸上的手，满目柔情：“跟我走好不好。”

　　“你别碰她。”小璟在一旁不高兴地说了句。

　　我脑子里稀里糊涂地醉成了一团，只是茫然地看他，想开口说声“好”，声音却怎么都发不出来。

　　小璟飘在一旁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婧兮姐姐，你别答应他，你心上人会生气的。”

　　“你闭嘴！”

　　一提他我就心里来气，扭头朝小璟吼了一嗓子。

　　青岚诧异地看了看我身后的位置，俯上身来便要抱我：“你看你喝多了，我带你回客栈吧。”

　　小璟急得又大喊：“你别碰她！”

　　我喝得身子软麻软麻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站都站不稳，便任由他把我抱了起来，离开了河岸。刚走了没两步，迷迷糊糊间便听到了一声低沉而又响亮的嗓音。

　　“把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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