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婴儿木船

　　自打与红菱定了约，每天鸡一打鸣我就起来开始阅读医书。青岚师兄为了我能胜她，跑遍了南塘附近所有的镇子，把能找到的针治巫蛊的医书全都给我抱来了，堆了老高一摞。看我读得乏了，便陪我上山采采药，或者在镇里看看戏，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乐此不疲。

　　时影倒是每天晚上都来陪我睡，可脸色从来就没好看过，好话更是一句没有，就是睡觉喜欢搂着我。被他搂着我自然高兴，可就是搞不懂我俩这算个啥，名义夫妻？

　　今早起来，见我一门心思只顾抱着书啃，他约莫是有点不快，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脸虽然对着书，眼睛却不住地往他身上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萧索又落寞，心里纳闷：这家伙不会是睡我睡出感情了吧？

　　等他彻底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才能看进去书。没看两行，又想到了小璟，他自打前晚被我无心的一句玩笑弄哭后，就再也没来过医馆。我有点担心他一个十五六的孩子，到处乱跑会被人拐卖。可转念又想，人家年纪轻轻都是野鬼了，什么世面没见过，就连做鬼都做得那么开心，能出什么事儿，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没读一个时辰，我便觉头晕眼花，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果然仙人做久了，安稳日子过惯了连读书这点小苦头都吃不消了。青岚看我实在啃不下去，眼睛忽然一亮：“师妹，我带你去吃‘长江三鲜’！”还没问清楚什么是长江三鲜，已被他拽着一阵风般刮出了门。

　　江南一带就是富庶繁华，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小贩吆喝声不断，要不是沿路的人对我指指点点，白眼相向很没素质很不礼貌外，确实可以称之为“人间天堂”。青岚师兄拉我坐在路边的一个小摊上，直接要了一大盘“长江三鲜”，端上来才知道是刀鱼、鲥鱼、河豚三种色鲜味美的鱼。

　　我看书费脑，早就饿坏了，鱼一上来就不顾形象地在他面前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了半条，才想起他还没动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去提醒他吃，一抬眼正对上那双灼热含情的眼睛。他正托着腮静静地将我望着，姿势似乎保持了很久，澄澈真挚的目中盛满了我的影子。

　　这一幕瞬间又让我回想起百年前，与他在一起的朝朝暮暮。

　　我鼻头酸了算，把鱼往他跟前推了一推：“师兄，很好吃。”

　　青岚师兄的目光静静地凝在我的脸上，像是失了神，隔了好久才轻微地动了动：“师妹，看你开心，我就开心，真希望能永远这么看着你。”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似乎觉着没表达清楚，又有点慌张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和他在一起……”

　　看着他那双盛满柔情的眼睛，我心忽而悸了一悸，勉强地笑了笑，“挺好的，师兄。他……”我停顿了一下，“他对我真的很好，就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青岚听完，投在我脸上深沉的目光慢慢地变浅了，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两笑，没再多问。

　　我心里此时已是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要问时影对我怎样，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中，似乎感觉还可以，只要我不作死惹他讨厌，他便也事事地护我周全。可我心里也明白，他是因为答应了天帝才照顾我，是实在躲不过才顶着夫妻的名义在人前做做样子，实则一点都不走心。更要命的是，我丝毫没有立场要求他对我好不好……

　　可现如今师兄为凡人，我为上仙，不管从哪个层面上，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定格在那时，一切戛然而止……唉，吃饭只要想太多，任是再好的美味都会让人兴致索然，我朝卖鱼的小贩招了招手：“老板，来壶酒！”

　　青岚目带询问地看我：“他不是不让你喝吗？”

　　“管他，我愿意喝！”我替青岚斟满了一盅，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先他一步饮了下去。连续几杯下肚，便喝得微醺，青岚怕我又喝多了，忙拿手堵住了壶口，说什么也不让了。我心里生气，吵闹着要去南塘江岸吹风。青岚拗不过我，便一路陪了我去。

　　江水辽阔，江风阵阵。

　　阳光倾泻而下，洒在我的身上，感觉暖烘烘的。我对着江面吹起了凉风，青岚师兄一会儿看看江水，一会儿又回头脉脉含情地看看我，“师妹，你好美，和以前一样美。”他看着我，忽然意味不明地来了句，“能来看你最后一眼，我很满足。”

　　我正浸在阳光下，听到这话心里本能地扑踏了一下，触电扭头看去，却见他仍若无其事地望着江面，面容轻松。刚想问他怎么了，青岚忽然伸手指向了远处的江心，皱起了眉：“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阳光星点的江心处好像有几个小小的东西，并排着浮在水面上，距离太远，看不真切，隐约像是婴儿睡觉的小木船。这时，忽然又听到河岸的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哎！你们干什么？！”

　　青岚听到哭声，立马朝河岸上正在痛哭的妇人堆里跑去。我不明真相，也跟了过去。他一把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这几个镇民已将五六个婴儿分别放入了小小的木船中，还用丝线将木船系在了一起，另一个人正将系在丝线一头的木船慢慢地放上江面。

　　“坏了，他们要将婴儿送出去！”

　　我刚叫出声来，青岚已快步上前拽住了丝线，把刚飘上江面的那几只婴儿木船拽了回来。我气急骂了句：“你们这么做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

　　木船里的婴儿起初还睡得香甜，约莫是被我这一大嗓门吼得受惊了，瞬间都嗷嗷大哭了起来，看着可怜极了。身边几个妇人掩着面哭哭啼啼的：“我们也不想啊这样啊，我可怜的孩子！”

　　另一中年男子见青岚将婴儿抱了回来，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我俩就骂：“你们这么做，是要被河神报复的！”说完扑上来就要抢孩子。

　　我飞起一脚踹得他满地打滚：“滚你妈的，放什么狗屁！”

　　青岚微微皱起了眉，有点诧异地看我：“师妹的性格似乎变了不少……”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立马意识到骂得确实有点过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收起粗鲁喝问另一个妇人：“怎么回事，你说！”

　　妇人吓得两腿一哆嗦，面上露出了苦色：“这是南塘的传统，姑娘不要管了，也管不了。”

　　一听这话我就来气，还有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干坏事的。我一揪她的衣领，呵斥：“好好交代，不然老……我打断你的狗腿！”

　　妇人嚎啕大哭起来，说得断断续续：“每年过完端午河神都要十个孩子，让我们把新生的婴儿装进木船里，再用绳子系好，飘在水面，慢慢到了江心就会被河神收走。”

　　“他要孩子干什么？”我问。

　　另一个妇人接话：“河神自己生不了孩子，就要收我们南塘的孩子为子。”

　　“什么狗……混账话，还有这回事儿，今天我还就偏偏不让它得逞！”我气得语无伦次了，说着让妇人们把孩子抱走。

　　被我踹倒的中年男子爬起来，满脸忿色地指我：“你这样做，河神收不到孩子，是要发水患的！到时江水涨潮，漫上堤岸，全南塘的人都得遭殃！”

　　我一巴掌又呼过去：“叫你胡说！”

　　又一个妇人哭哭啼啼地跪在我面前，揪着我衣角不放：“姑娘，求求你了，你放过我们吧，我牺牲一个孩子不要紧，可不能让全镇的人倒霉啊，这是南塘多年的传统，每年五月初八都要提前向河神祭婴儿，不这样我会被全镇的人骂死啊！”她哭完，其余妇人也都跪在了我跟前，哭着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一下懵了，连做母亲的都持这种态度，要将自己孩子祭出去，我一个外人又怎么好管呢。当下有点不知所措。妇人上前将青岚怀里的婴儿抱回，淌着两眼泪送到中年男人面前：“司长，送走吧，如果我的孩儿能保全镇人安宁，我想他是愿意的。”

　　司长将婴儿重新抱进了木船里，把木船慢慢推上了江面，几名妇人齐齐对江洒泪，哭哭啼啼不断。看孩子飘远了，司长才回过头来忿忿看我：“差点被你坏了事，开医馆治死人不说，还想干预镇里的其他事，趁早滚蛋！”

　　“说什么呢你！”他刚出口，就被青岚一巴掌甩了过去。我本来已经消了气，被他这句一激，火又蹿了上来。糟老头儿，蹬鼻子上脸是吧？没查明真相，就侮辱起我职业来了？今天甭管啥原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将婴儿送走！

　　“师兄，快把婴儿拽回来，我要好好收拾收拾他。”我两把撸起袖子。

　　青岚得令，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了江面，把小木船一一拉了回来。妇人们把婴儿抱在怀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我一脚把司长踹翻在地上，踩着他脸骂：“你让谁滚蛋呢昂？”

　　“你……你连司长都敢打……”糟老头儿在我脚下不服气地喋喋，“我是看护全镇人安宁的司长，你这么做惹怒了河神，会害了大家的！”

　　“闭上你的臭嘴！”我俯身又给了他一大嘴巴子。青岚在一旁看得不忍：“师妹，司长虽然说话难听，可也是为全村人着想，不可造次。”

　　我狠狠蹬了他一脚，才收了腿，司长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妇人们一边感谢我，一边却又哭着把婴儿递到我面前：“姑娘，拜托你将他们送走吧，这个事儿真的耽误不得。”劝都劝不动。

　　唉，送孩子祭河神这种做法本身就伤天害理，不合常理，为什么要把罪责推到孩子和妇人身上，问题难道不是出自河神？

　　我问：“河神住在哪儿，什么时候出现？”

　　妇人们疑惑对视几眼：“河神就在南塘江心住着，每年五月初十，六月十五出现。”

　　我心里嘀咕起来，难道还真有河神？又问：“你们见过？”

　　妇人们纷纷点头答是，看着不像是装的。

　　我想了想，道：“这样，你们先回去，等五月初十河神露了面，我与我夫君一起帮你们把孩子送走，河神只要见了孩子就不会再怪罪你们了。还有，我在青石街新开的那家医馆住，要是中间出了什么急事只管来找我，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可以帮到你们，不要怕。”

　　看着妇人们抱着孩子又哭又笑地走远，我心里微微松了一松：“师兄，今天也算干了件好事对不对？”不管两天后河神来的情况怎样，也算为她们与孩子争得了片刻的团聚时间。

　　可隔了好久都没听到青岚回应，我一转身子，却看到他已经瘫在地上，不停地吐起了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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