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1X年三月，嘉宁市。

　　夜凉如水。

　　城市白日里忙碌的街道上如今人影寥落，车流稀疏，入夜后，整个城市脱离了白日里飞快的节奏，仿佛也进入了睡眠。

　　嘉宁市医科大学附属中心医院却是个例外。

　　它像一只蛰伏在夜色里的黑色的大猫。

　　熄了灯的病区，是它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皮毛，而灯火通明的手术室和急诊楼，则是它在暗夜里闪亮的眼睛。

　　中心手术室。7号间。

　　控制面板上的几行数字忠实的记录着这一台正在进行的手术。

　　北京时间22:39。

　　手术/麻醉计时4:39’24”。

　　温度23℃。

　　湿度48%。

　　手术室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持针器咔哒的固定声，冷漠而规律的响着，偶尔沙哑的人声带动着金属器械的碰撞。

　　死神不敢临近。

　　这一台太不容易的胃癌根治术已经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

　　打开之后发现病人的解剖结构和影像结果并不完全吻合，病理切片出来的分型也不好，浸润范围比预想的要大，于是手术需要扩大清扫范围，从D1扩大到了D3。

　　“现在开始消化道重建，Roux-en-y式，肠钳。”主刀的是普通外科的一个高年资主治林超，他和对面的一助同时向器械护士伸出了手，露在口罩帽子间的眉眼已经显现出深深的疲态，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哑了。

　　“王老师，擦汗，谢谢。”对面的一助接过肠钳后，并没有立刻配合主刀夹住十二指肠悬韧带的两端，而是微微皱着眉头侧了一下脑袋。他无纺布的手术帽下缘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露在口罩帽子之间的一小块额头上，肉眼可见的布满了亮晶晶的汗水。

　　巡回护士很快用纱布揩了揩一助的额头，很是惊讶。手术室只有23度，而周既明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已经第九次提出擦汗了……尤其是最后这几次擦汗的间隔越来越短。

　　“既明你是不是不身体舒服啊？”对面的林超也停了停手中的动作，有些担忧的抬了抬眼。

　　“我没事，站久了，有些累，”周既明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蹇涩，他很快的夹住了十二指肠悬韧带的另一端，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林超，“继续吧，早些结束，对病人好些。”

　　“60吻合器。”林超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他知道周既明说的是对的，开腹时间已经超过了预期，病人又年纪不小，手术期间心脏还停跳了一次，不可谓不惊险，早一刻关腹，对病人而言，便又多了一分希望。

　　“10号刀。”

　　“中弯钳，碘伏棉球。”

　　“12圆针带线，1号线。”

　　……

　　与此同时，儿科大办公室。

　　整个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前开着台灯，姚菁一个人抱着手机坐在灯下。

　　她是今天晚上的夜班二线，病例摊在桌上似乎只是被草草翻过。姚菁有些焦虑的抓着手机，时不时的解锁看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漫无目的的用手划了划菜单，点开微信见里面没有人说话又重新退出来。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回。

　　离八点半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周既明还是没有和她联系。

　　她原本和周既明约好，赶在她九点钟上夜班前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可是她在那里坐到快要交班，也没见周既明出现。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就放了她鸽子。

　　姚菁眼看着自己交班要迟到，无比郁闷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咖啡，抓起包结了账离开了咖啡馆。

　　结果等交完班她去手术室一问才知道，周既明还没下手术台。原本六点就推进去了的病人，到现在还没出来。

　　然而她今天是一定要见周既明的，姚菁心道。

　　单肩包就放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姚菁不愿意打开它，甚至不敢去碰它。

　　里面有一只牛皮纸的袋子。那是她要交给周既明的东西。

　　视线爬上对面的挂钟，姚菁抿着唇，今天，很快。

　　中心手术室。7号间。

　　“可以了，蒸馏水冲洗。”

　　林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儿了，主控板上显示的手术时间已经超过了五个小时。

　　“吸引器。”周既明的声音也像飘在了半空中，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沉稳好听的调子。

　　温热而清澈的蒸馏水一盆盆倒进去，变成淡红的血水被抽吸出来。

　　“放置引流管。”

　　“24皮针。”

　　周既明和林超在结束放置引流管后，器械护士已经开始清点纱布、器械、缝针、辅料的数目。

　　林超微微松了口气，侧过头问麻醉师：“马老师，病人情况怎么样？”

　　“状态良好，可以关腹。”麻醉师微微打了个哈欠，坐着的人都累了，可想而知站着的人也不轻松。

　　好在夜里的手术没有白日里那么多学生围观，这时候的手术都是最经济实惠的配置，绝不多一个人，所以也自然不需要台上的医生匀出精神来应付其他任何人。

　　“好，准备关腹。”林超呼出一口气。

　　“24圆针7号线。”

　　“大弯钳。”周既明配合的帮忙提起腹膜，林超进行间断缝合。他的动作娴熟连贯，穿针打结一气呵成，足见实操功底深厚。

　　腹膜缝合很快完成，接下去是冲洗切口、缝合皮下组织、缝合皮肤、敷上敷料，手术完成。

　　二助和巡回护士、器械护士一起在台上做收尾工作，周既明和林超已经下台，在主控板旁边的写字台上，开术后医嘱。

　　“洛赛克40mg　入壶,　沐舒坦30mg　入壶，生理盐水20ml配爱全乐雾化吸入，立芷雪1单位入壶、1单位肌注……”林超一边在医嘱本上写，一边低声念，一旁的周既明扒在电脑跟前，直接将术后医嘱录入电脑。

　　“氨曲南2.0g吧，静滴，术中已经用过一次了；万汶500ml　静滴……”

　　“万汶用量加上去吧，患者术前蛋白质低于25g/l了，还有，”周既明顿了一下，微微抬头，看着坐的比他高些的林超，皱了皱眉头才又压低了声音道，“爱全乐和氨曲南看能不能换掉啊？这两个不在医保内，病人家庭条件实在是不好，爱全乐换成庆大，能省不少。氨曲南……”

　　“你呀……”林超苦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很快正色道，“氨曲南我看停掉很难，抗感染是必须的，窄谱总要好过广谱啊。”

　　“也好，但是我们看患者恢复的情况吧，如果术后恢复良好，早一日把氨曲南给换掉，他们的经济压力也会小些，”周既明沉吟着点了点头，还是拧着眉头坚持。

　　“好好好，你什么时候背住的医保药明细？我居然不知道。”林超已经没有劲儿再挤出一个笑容了，但是他还是冲周既明眨了眨眼睛，低头改了手底下的医嘱。

　　喉结微动，周既明脸色白了一下，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冷汗如注，原本温度不高的手术室让他一阵阵发冷。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周既明眼前发黑下意识的扒住了写字台的边缘，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倾斜过去。

　　耳边响起了键盘被碰到的凌乱的响声，混杂着林超和巡回护士的一声惊呼，周既明很想把自己直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身子轻飘飘又重千斤，似乎不能受自己的控制。

　　林超从椅子上蹦下来，蹲在他旁边扶着他，急得头都大了，生怕他一个倒栽倒地上去。

　　“既明？既明！哎呦我就说嘛，你手术中出那么多汗，肯定是不舒服——你是不是胃疼啊？痉挛了？”林超的声音再次响起，周既明这回略回转了些，勉强抬起了头，眼前人影有些模糊。

　　周既明和无数医生一样，被胃病这个职业病缠上。上学的时候胃便时常的与他作对，到了工作，作息愈发不规律起来，这胃病也就一点点加重。

　　方才在手术做到两个半小时的时候，胃里就已经绞拧起来，只是他可以尽量忽略了胃里的疼痛，全神贯注在手术台上。只有中间等冰冻切片结果的时候，他才没忍住把手插进了胸前的口袋里，顶着胃缓了缓。

　　周既明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手里抓着别人的胃，又切又补，在某个瞬间，周既明甚至感觉这一刀刀切在自己身上似的。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分钟左右，周既明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谢谢……我没事……”

　　林超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一脸的冷汗，觉着这话完全不具有说服力。

　　终究周既明还是被林超和麻醉师搀到休了息室里。

　　休息室。

　　周既明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合着眼，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眼镜被摘下来，随意的丢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鼻梁上留着长时间戴眼镜被压出来的鼻夹的痕迹。他的手术帽没摘，口罩也只是胡乱扯了下来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一身深蓝色的洗手衣的领口和前胸，有颜色更深的水洇湿的痕迹。

　　一旁不远处，林超以瘫的姿势在沙发上舒展着酸痛疲惫的四肢，麻醉师因为年长些，到底矜持些，只是抱着被子里热得喝不进去的茶水不住的打哈欠。

　　一时间休息室里居然安静的出奇。

　　坐了不知道多久，周既明感觉自己胃里的疼痛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只剩下因为太久没有进食导致的空落落的闷痛，也可能是真的饿太久，整个人有些晕。抬手按上了酸痛的睛明穴，揉了一会儿，干脆将手覆在了眼睛上。

　　“我说既明……”林超在沙发上哼唧了一声，动了动，“你这胃病眼看着是严重了啊，得赶紧想办法好好治治了。”

　　“没事……我到要大切的时候，找你。”周既明捂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随口回道。

　　“我呸！”林超说着像是被电了一般，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撑着沙发直勾勾的盯着周既明，“快呸呸呸，我告诉你我可不接你这么晦气的手术！到时候肯定把你丢给学生，让他们拿你练手！”

　　林超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席话逗得麻醉师和周既明都乐了。麻醉师差点儿没把嘴里的一口水喷出来，咽下去后指着林超笑骂，“你个小兔崽子，真是年轻恢复的快啊，这才多久，你就又能说相声了？”

　　周既明也被逗笑，抿着嘴唇轻轻哼了一声，“马老师您别理他，他就是个逗逼……”

　　“你行行行快闭嘴吧你，”林超颇为嫌弃的看了周既明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走到饮水机前给周既明的水杯里对了些温水，“说话都像快断气的人还说，我听着真够瘆得慌的。来！喝点水！”

　　周既明无奈的抬眼看了虚张声势的林超一眼，咧嘴笑了一下，先支起身子戴上眼镜，才伸手接过杯子。啜了一口，摸出了口袋的钥匙递给了林超，开口声音有些犯懒，“帮我去我柜子里拿一下手机吧？”

　　林超愤愤然的接过钥匙，佯装气鼓鼓的走到柜子前，咕哝着“架子不小，还挺能使唤人”，帮周既明取了手机。

　　周既明道声谢谢，接过手机看着上面来自姚菁的五个未接来电和三条微信，方才被林超这个逗逼逗的稍微好了一点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机回拨了姚菁的电话，电话居然响了没两下就接通了：

　　“菁菁，我刚下手术，实在抱歉，这个病人临时扩大手术范围，你……”

　　他的声音透着格外沉重的倦怠和疲惫，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一旁的林超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头，却并未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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