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午饭时间，住院大楼负一层的食堂里，人声嘈杂。
“哎！菁菁菁菁，一人儿吃啊？”难得有时间按时吃午饭，姜小琴心情不错的打到了她爱吃的麻婆豆腐和糖醋小排，端着饭盒便看见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姚菁，于是一边向她走过去一边忍不住打了招呼。
“唔……嗯？”姚菁却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一哆嗦，刚夹在筷子上的一块土豆就掉在了地上。
“哎呦你看你，我啊，又不是谁，咋把你吓成这样？浪费粮食啊你，”姜小琴说着在姚菁对面坐了下来，医院工作实在太忙，两个人又不在同一个科室，姜小琴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和自己的好闺蜜一起坐下来吃顿饭了。
“昂……你节约，你吃肚子里就全节约回来了，”姚菁没好气的拖着长调，神色有些恹恹的。
“哟？你这最近是咋啦？谁又惹我们家美妞儿了？咋脸拉这么长？我得帮你接着点儿，不然得砸脚面儿上了！”姜小琴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塞了一口豆腐，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今儿食堂的豆腐真不错嘿！”
“嗯。”姚菁心不在焉的扒拉着饭盒里的几根芹菜，数饭粒一般往嘴里送着米饭，明显食不知味。
“哎？你最近怎么啦到底？”姜小琴见到姚菁的状态也着实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她的眼圈似乎有些浮肿发红，还带着明显的黑眼圈，“你……昨天晚上哭着睡的？又跟周儿吵架了？”
“没，没有，”姚菁有些不知所措的揉了揉眼睛，“睡前水喝多了，你烦不烦啊，吃饭吃饭！”
“嘿——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这，”姜小琴撇撇嘴，咕哝了两句，“你跟周儿今儿都见了鬼了，今儿早上周儿也是魂不守舍的，嘴瓢了都，说什么来着，让我的病人别吃太硬的屎，哎呦你没见当时我们还在早查房呢，我屁股后头跟了好一群学生，都憋着啊，不敢笑，我看腹肌都要憋出来了，哎呦，可给我乐的哟！”姜小琴说着，自己先笑了出来。
姚菁敷衍的咧嘴笑了笑，埋头戳着饭盒里的米饭，完全没有食欲。
“小琴姐，你说你怎么每天都乐呵呵的呢？”姚菁忽然叹了口气，冷不丁问道。
“啊？嗐，我觉着每天都挺好啊，哎就比如今天吧，嘿，你不知道，我给一个脐绕颈两周的大胖小子接生，结果那小孩儿，缓过劲儿来了居然没哭，咧着没牙的嘴跟我乐，哎呦那给我稀罕的哟！这什么糟心事儿就全忘干净了！”
姜小琴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个惯常的笑容，干净，明朗，直白，质朴，一如她爽利干脆的为人，襟怀坦荡，令人生羡。
“哎哟——”林超倒在沙发上，舒服的喟叹了一声，“怎么熬个夜跟自己老了好几岁似的……嗯？你又去看咱妈啊？”
“嗯。”
“你就缓缓吧，连上几台你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林超仰着头去看周既明，视线是倒立着的，差点笑出来。
周既明穿好白大褂，一巴掌盖在林超脸上，“一天到晚没正行……知道自己老了好几岁，就别做危险动作。”
“去你的！”林超打开周既明的手，一下翻起来，那人已经迈了出去，“顾好你自己吧！”
走出普外，周既明掐着胃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肾内走去。中饭匆匆扒了几口，晚饭在手术台上转，这会儿不安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走到病房外，赵怀没在，应该是忙去了。他来这么频繁也没必要次次都打招呼。
轻轻在床边坐下，周既明看了看吊瓶的单子，赵怀完全遵照他的意见给了止疼药。周艳梅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早就不是肾的问题了，因而很少有醒着的时间。周既明一言不发的看着滴答跳动的仪器，他妈妈的生命就只能这样体现，只能这样维持。
那还是生命吗？那还算是活着吗？
今天上午他尽量用医生的理智来帮助自己判断，可是赵怀的眼神告诉他，他是家属……他应当直视这件事，他就是这样无能为力，甚至还不如以前那些家属，起码他们还能说出些安慰的话。
以前自己总觉得那话无用，却不知道在生死面前自欺欺人有多奢侈。
特有的铃声响起，周既明立马掏出手机，这是他为医院线专门设定的。刚刚接起电话，周既明就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关上病房的门后就跑了起来。
“我正在往这边赶，把情况在细说一下。”
护士的声音快速而清晰的透过听筒传过来，“孕妇黄慧君在走廊上散步时突然呕血，持续性腹痛后休克。姜大夫怀疑肿瘤破裂已经推进手术室了。”
“好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周既明侧着身子从人流中挤过来，好不容易到了普外，一口气没喘直接往手术室赶，黄慧君估计是腹腔内大出血，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在和死神赛跑。
走廊对面一个人缓缓走来，周既明没有偏头。
“周……”姚菁开口，声音被周既明跑过的一阵风带走。定在原地，她愣愣的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涩。
原本……他奔波的身边总会有个她。
“姜大夫，周大夫来了！”随着护士的一声喊，周既明踢了开关举着手走进来。
“怎么样？”在巡回护士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周既明站上手术台问了一句。
“腹腔穿刺暗红色不凝血，已经建立静脉通道。我先剖宫取胎。”
周既明点点头，“我做你一助。”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小小的胎儿终于被小心翼翼的从子宫里抱出来，身后的护士立马上前接住送给了早就在手术室等候的儿科医生，姜小琴顺势擦了汗。
“阿普卡评分4分！”儿科那边有人报出了数值。
阿普卡评分是判断新生儿出生后有无窒息及窒息程度的方法。4分代表这个孩子已经轻度窒息。眼见着儿科那边就忙碌了起来。
“加油啊……”姜小琴嘟囔一句，手下动作不停仔仔细细的将剖开的子宫缝合好。
没过多久儿科那边便又有呼喊。
“五分钟后阿普卡评分7分！”
手术室的门打开，那个孩子在恒温箱里被推出去了。这个分数正好踩着及格线，孩子应该是直接送进了NICU。
“踩着线过……这娃娃挺争气的，”又过了半晌，姜小琴收了结，看着对面的周既明，“我这边儿好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周既明点点头，走下手术台和姜小琴换了一个位置，站定后缓缓道，“接下来我要剖探，检查患者肝部肿瘤的情况。姜大夫你配合我。”
“开始吧。”
“刀。”
周既明拿着刀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产妇是突发呕血，根本没有时间做任何检查，上次姜小琴告诉她，黄慧君家里条件不好，他们自家似乎是已经做了产检过来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做一次了。
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现在腹腔内是个什么状况。
“尿量多少？”
“43ml/h。”
周既明抽不出心思担心那边的孩子，一刀一刀剖开腹膜，真实的状况展现在眼前。
眼前血汪汪一片，周既明皱着眉头接过吸引器，他知道这个病人查出过大三阳，即使是失血过多，也不能自体血循环。
“输全血。”
护士得了指令，立马便拿了血包给挂上了。
“组织剪。”
金属质感从手上传来，周既明剪断镰状韧带和肝圆韧带，准备打开肝右叶仔细探查。直起身子闭了闭眼，周既明觉得脚下有些虚，可能是低头太久了……
“擦汗。”声音有些无力，睁开眼睛对上姜小琴担忧的目光，周既明略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刀。”
执刀的手一如既往的平稳，逐步将右半肝分离，暴露出第一肝门。
“周儿！”
一股血剑直直喷射出来，周既明赶紧直起身，堪堪躲过，来不及理会对面的姜小琴，直接用手堵住了肝门静脉。
“肿瘤就在肝门。止血钳！”
“止血钳！”
只听到两人同时下达指令，止血钳下一秒便夹在了肝门静脉上下两端。
器械护士很快在被血液污染了的铺巾上重新盖上了新的消毒铺巾，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就连姜小琴都感受到了压力。
肝血管瘤原本是很常见的疾病，甚至对大部分人根本不用手术治疗。肿瘤生长缓慢，且病程长达数年以上。但是女性妊娠期常会引起瘤体迅速增大。
甚至这些问题都不大，关键是这颗肿瘤长在了门静脉上，瘤体增大后压力剧增，再加上产妇运动不当，直接导致肿瘤破裂大出血。
“没办法……肿瘤已经破裂，她的状况还是等术后恢复以后，介入治疗比较好……”姜小琴看着周既明，直接给出了意见。
“不行……介入治疗的费用他们不可能负担得起，”他摇摇头，声音透过口罩传过来有些闷闷的。
“我可以的。直接切除病灶。”周既明深吸一口气。
姜小琴叹口气，这样手术的风险很大，孕妇身体状况不好，必须要尽量减少开腹的时间。但是……用周既明的话说，其余的不论是介入还是药物治疗，他们这一家都不可能负担得起。
作为医者现在应该立即采取一切措施治病救人，尽全力挽回患者的生命。可是较高的资历给了她更宽的视野，她看过太多这样的医生，把自己逼的走投无路，然后在社会的责骂声中一蹶不振。
她不希望周既明成为这个人。
“滴滴——滴滴——！”
尖锐的警报声，让整个手术室里的气氛一滞。
“怎么了？”
“患者血氧低于60mmhg！”
“面色发绀……呼吸衰竭！”麻醉师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加大氧流量！”姜小琴毫不犹豫的下了指令。
“CO2潴留纠正。”
“静推0.375g尼可刹米。”周既明平稳的声线总能让人很快冷静下来。
“血氧正常！”
“小李！看下患者下边儿出血没！”姜小琴对着巡回护士喊了一声，对上周既明的眼睛，眉头紧皱，“我怀疑羊栓。”
“患者□□大量向外涌血！”
“采样送急血！”
周既明眼神复杂，他知道羊水栓塞是产科的急症，有时候甚至来不及做检查患者就已经死亡。
几乎是话音刚落，刚刚宁静的仪器一个接一个的、不要命的叫了起来。
“血浆，血小板，快！”姜小琴已经用喊的了，视线一直盯着仪器，“静推去甲肾上腺素2mg。”
“血压60/40!”
“静推去甲肾上腺素8mg！”
周既明的声音颤抖的很明显，姜小琴抬头看一眼，他无纺布的手术帽洇湿一片。
“姜大夫！”
姜小琴忙碌中应声回头。
“凝血测不出了，凝血障碍！”
“羊水栓塞，呼吸衰竭转DIC！”姜小琴接过剪刀，刚刚缝和好的伤口，瞬间便被重新打开，“周儿我们俩必须分工，羊栓子宫保不住的，必须取出来才能救人！”
周既明没有回答，转身便投入工作。
整个手术室瞬间忙乱了起来，众人都知道与死神的赛跑真的开始了。
“患者无尿。”
“出现大面积瘀斑”
“滴————！”就在此时，心电监护忽然发出了尖锐的蜂鸣。
空气一下静了下来。
“室速！”
“脚上再开一条静脉通道，0.9%生理盐水500ml静滴，胺碘酮150mg静推。”
“利多卡因70mg静推。”
“还是不能复律！”
“室颤！”
“除颤仪！”周既明短促的说道，“360J。”
“360J充电完毕。”
“离床。”
“肾上腺素1mg静推！三分钟一次！”
“地塞米松10mg静推。”
“纳洛酮2mg静推。”
来得及的……
“血氧持续下降！”
“吸痰，准备气管插管！”
“取冰帽，低温护脑。”
“心跳停止！”
“CPR，加大潮气量。”
来得及……
“滴————”
“患者……生命体征为零。”
“继续CPR!不要停！”周既明双手交叉，一下一下，“1，2，3……”
“周儿……”姜小琴唤了一声。
周既明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偏激，有些僵硬的放下手，退下了手术台。
无影灯下，黄慧君躺在那儿，由于凝血障碍，暗红或鲜红的血还在外溢，而从□□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片无菌布。
甚至还来不及缝合好腹腔和子宫，所有人默然的低下了头，不忍再看宛如血窟窿一般的人。
姜小琴迟迟没听到宣布死亡时间的声音，不由得看了一眼周既明。对面的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患者黄慧君，死亡时间晚上十一点。”时间报出口她都愣了一下，这个时间是原定手术开始的时间。
谁也留不住时间，可是就连时间都留不住死神的身影。
(https://www.daowx.cc/bqge151785/7792205.html)
1秒记住笔趣岛：www.dao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dao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