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7
周既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办公室，即使是送走了病人家属，他的工作也远没有结束。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至疲惫又至绝望的感觉。应该也不是最后一次。
周既明一直相信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永远无法像理想的、理智的医生那样，从感情上把自己和病人剥离的清清楚楚，也永远无法在生死攸关的当口，让自己拥有上帝视角。
他不是林超，嬉笑怒骂二逼一个，谈笑风生挥洒自如。
他不是姜小琴，火爆直爽快人快语，单纯热忱至朴至坚。
他更不是潘秀英，温和坚定淡定从容，近三十年如一日的对病人宽容体谅，对自己的职称、地位一切看淡随遇而安。
他甚至不是姚菁，他永远学不会怎么和颜悦色的安慰别人，怎么顺畅舒服的和病人家属交流。
他只是个战战兢兢，心思深重又太想抓住点什么的普通大夫。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周既明在电梯光洁的墙壁上看见了自己，那里有一张很丧气的脸，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眼袋青黑，眼角下垂，因为一夜没有回家，下颌上都有了青色的胡茬。
林超几次三番的摇头叹气又一次在耳边回响：你这人就是没劲透了，不光没劲，你还连带着让所有人在你跟前都提不起兴致，你说你是不是缺德。
是呀，没劲透了。
周既明自嘲的扯了个苦笑，决定不再看镜像的自己，他疲倦的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电梯到了，他抬腿走出电梯。
刚走出去，一股若有若无的汗味钻进鼻翼，周既明嫌弃的皱了皱眉，然后很快意识到汗味的源头居然是自己，微微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四周。
好在没人。
周既明又扫了一眼护士台上方的电子时钟，已经半夜一点二十三了，哪里还能有什么人。
但是今天是必须洗澡了。
周既明在一边走进大办公室的时候，一边想道。
大办公室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台灯持久的开着，病历、影像结果、化验单和书摊了一桌。
周既明随手波拉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一堆资料中间，露出一块红黑色包装的巧克力。
上面还粘着一张黄色的便利贴。
老师，知道您还没有吃晚饭。
巧克力可以补充能量。
别累坏了。
林老师让我给您说一声，二十九床的病情有变化，手术可能提前，病历和影像结果在桌上。
——叶雅玲
纸条的末尾画着一个咧嘴笑着的卡通娃娃简笔画头像，马尾辫，笑眯眯的弯弯的眉眼，嘴角一个小笑涡，这样看来居然有些写纸条的学生的模样。
周既明抓着纸条反复的读了两遍，然后又伸手拨拉过来那块巧克力，拿到眼前看了看。
就是一条普通的德芙黑巧克力。
应该就是在医院门口的7-11买的，上面贴着的标价签都没有摘掉。
叶雅玲大概不知道，周既明从来不吃巧克力。
一吃就胃疼。
周既明摇头笑了笑，拉开抽屉抬手把巧克力扫进抽屉里，然后关上了抽屉。
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便利贴，看着那个三两笔画出来却还颇有□□的笑脸出了会神，竟有些不由自主的想跟着那个娃娃头一起笑起来的冲动。
周既明抬手抓过桌上的笔，在桌上的台历上记下“29床和林超讨论”几个字之后，正准备习惯性的把手里的便利贴团成一团丢进纸篓，却在揉皱便利贴的前一秒犹豫了一下。
他想了想，还是把便利贴随手贴在了台历一角。
大概是被叶雅玲的纸条提醒了自己没吃晚饭的事实，周既明居然感到了有些饿。
他拉开桌下的柜子，伸手进去摸索了一番。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从前在这个柜子里的某个位置，总会放着一包苏打饼干或者一些坚果之类。
那是姚菁给他放在这里的，知道他胃不好不能挨饿，可是工作性质实在是无法让他保证三餐规律，于是姚菁便在他的柜子里放各种口味的苏打饼干和其他小零食。
自从姚菁最后一次提出协议离婚而他答应了之后，姚菁就再也没有往他办公室来过。
上上次姚菁放在这里的苏打饼干早已经吃完了，而他又没有要及时补充“存货”的习惯。
周既明叹了口气。他又想到了姚菁。
夫妻一场，她已经活进了自己生活的细节里，焉得不思量。
夜里的办公室还是颇有些冷的，周既明搓了搓短袖洗手衣下露出的光溜溜的胳膊，想了想自己的白大褂有一件还在手术室的更衣室里，另一件在办公室刚进门的衣架上挂着，于是走到门口，取了自己的白大褂穿上，整整齐齐的扣好扣子，在办公桌前坐下。
明天的死亡讨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他还得找出羊水栓塞是否和他的肝肿瘤切除有关系。
没时间多愁善感、回忆往事。
按下保存键，周既明关了电脑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摁开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快三点了。
办公室里静得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听得见，水杯里空空如也，无奈的叹口气。周既明从柜子里摸出一套平常备着的换洗衣服，决定还是回家再收拾自己。
原来那个家可不能回了。
房产证上虽然写的是他和姚菁的名字，但其实是姚菁父母出钱买的房子。
周既明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有些荒凉的车道，脑子里有些乱。
他是从一个周边的小城市考出来的，在嘉宁有了稳定的工作后，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把母亲接过来。他没有什么钱，左挑右挑的矮子里面选高子，从二手里挑了个环境比较安静的老房子，周艳梅便兴高采烈的搬进去了。
那之后没多久，他和姚菁就结婚了。
结婚以后的两人都觉得没法住在医院宿舍了，毕竟宿舍太小也太不方便。可是以他们当时的经济状况，想要在大城市里拥有一个自己的小窝还是太困难了，所以难免求助父母。
一来二去自然是女方出钱。
如今离婚了……搬出去的只能是他，周既明想着，七拐八拐的绕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有一扇铁门
站定在门口，周既明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借着路灯一把一把看过去。动作一顿，一把黑色的钥匙躺在手心里，周既明盯着看了一会儿，立马加快动作，拨拉出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开了门迈进屋。
菁菁那边的钥匙还是早些还过去好。
视线里一片漆黑，伸手在墙壁上摸半天按下开关。
周既明愣了愣，站在原地脑子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又把开关“咔哒咔哒”按了几个来回才猛然想起这房子应该早就断水断电了。
周艳梅病了这么久，房子可不得被当成无人居住……
有些痛心疾首的闭上眼睛骂了自己好几顿，周既明困得脑子里混混沌沌，还是不甘心的关上铁门离开了。
估摸着时间，周既明赶紧打车到医院附近找了个酒店开了房间。原本就出了一身臭汗，这在外面凉风一吹，他只感觉脖子上顶了个秤砣似的，随时随地可能栽地上。
饿已经不是问题了，周既明脱了衣服迷迷糊糊钻进浴室，吃饭哪儿有睡觉重要？
热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冰冷的指尖慢慢回复温度，胃里的疼痛似乎也在慢慢的回复。
有些无力的按了按上腹，周既明关了龙头，随便擦了下头发就倒在床上。
只是想要有一刻不去想卧病在床的母亲，不去想刚刚陌路的妻子，不去想没走下手术台的病人……
怎么就那么难呢？
疲惫的大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停止转动，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周既明手脚冰凉的躺在床上，胃里的疼痛并不强烈，似乎就想这样一点一点磨尽他的耐心。
周既明没有力气抬手去摁着哪儿、或者翻个身让自己好受点，一晃十年过去了，许多人都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是错的，往事总是会自己爬上来。
每个人的人生都要经历了好多次分岔路口而他总是选了错误的那一条。
他曾一度以为，追姚菁是他最大胆最疯狂的一次选择，尽管时间证明这是错的。
但也许很多时候，这就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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