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15

　　等候的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了。

　　姚菁终于无所事事的坐着。

　　塑料的椅子冰凉，走廊里又有过堂风，她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可抑制的轻轻颤抖着。

　　她现在的脑海里，像按下了“单曲循环”一般反复回放着方才的情形，再也装不下其它，但是她心里又一团乱。她太知道自己现在就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理个通透明白了。

　　心里乱作一团，口袋里的手机还是不依不饶的响了起来，是医院线的专属铃声。

　　姚菁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是ICU，十有八九是昨天那个腹型紫癜的患儿，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叹了口气，收敛了所有情绪，接了电话。她知道，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都是紧要的，她没有任何理由因为自己的……前夫，就耽误了其它的病人——她今天已经逾越了。

　　“儿科姚菁，请讲。”电话接通，她又是那个“胆大心细”的姚大夫。

　　电话似乎一打进来就没完了。

　　先是ICU说那个腹型紫癜的患儿体温又上去了，还发生了惊厥，她调整了用药，并让补充做了血液指标的检查。刚挂断了电话，居然又有方才一起参与了讨论的那个管床住院医打进来电话，说那个先天性巨结肠的患儿发生了进行性肠梗阻，问要怎么处置，她赶紧给出了应急措施，还让那个住院医赶紧找科里其他主治，先把情况稳定下来，她这边看着周既明从内镜室出来进了病房就赶过去看一眼。

　　等放下电话，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刻钟，内镜室的门开了。

　　消化内科的主治高志成走出来，一眼看到姚菁，姚菁也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微微前倾着上身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和无数等候在这里的普通病人家属一样的神情。

　　“……”姚菁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大概是太多，于是一时间堵在了嘴边，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已经止血了，放心，”高志成和姜小琴、林超是同一届，比姚菁他们大了四年，高志成和他们的关系都不错，他听说这次做急诊内镜止血的是周既明，二话没说便亲自下来了，这时候看见姚菁和无数忧心忡忡的家属如出一辙的反应，不禁有些唏嘘，“溃疡累及胃底一根不小的血管，期，所以出血量还不小，上了两个钛夹止血，另外在十二指肠和球部还发现有溃疡，这次没出血，但是还是要注意，以后出血的可能性也不小。”高志成板着脸，一句一句的交代着那些专业术语。

　　“……谢谢，等他醒来，我会提醒他注意的。”姚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也别太紧张了，他大概也是太累，他们外科的工作强度就是太大，饮食根本规律不了，这我太知道了，他又是个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人，”高志成在治疗的过程中，已经听了急诊的梁主治大致描述了姚菁的失态，待见了姚菁方知梁大夫所言非虚，于是出言安慰道，“病房我已经帮着安排好了，正好今天有人出院，想办法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间，这样你也方便照顾。周儿这个情况还是要留院观察几天，他现在还发高烧，除了出血后的正常发热，大概还是有炎症。”

　　“谢谢，谢谢。”姚菁现在已经除了“谢”之一字，说不出更多。

　　看着周既明被推出来，姚菁偏过头眉头微微皱起，床上的人安静而苍白惹人心疼。

　　大概是失血又来回来去的折腾了太久，从内镜室止血之后出来的周既明一直在昏睡着，于是姚菁跟消化内的相熟的护士打了招呼，自己还是先回了一趟科里。

　　这时候已经快下班了，正是交班的时间，姚菁去病房看了一眼那个先天性巨结肠的患儿，确定情况已然稳定之后又专门嘱咐了接班护士。然后她又去了一趟ICU，也得知患儿的情况已经明显好转，温度也下降了不少，接近正常了，她这才放心的离开。

　　又回了一趟办公室，姚菁终于有机会脱下自己穿了一天却实际上毫无意义的白大褂，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拿上包，和同事简短的道别后，便坐了电梯回到了消化内科的病房。

　　回到周既明的病房，姚菁把包放在了病床床头的柜子上，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

　　病床上的人还在昏睡着。

　　望着他的明显瘦削的脸，姚菁有些出神。

　　周既明嘴唇惨白，几乎和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又因为失血加高热有些干裂的起皮，想了想，姚菁转身走出去，到护士台要了一杯水和棉签，用水润湿了棉签在周既明的嘴唇上擦了擦。

　　止血后24小时内禁食禁水，只怕清醒过来周既明也够受的。

　　微微给那人润过嘴唇后，姚菁放下了杯子和棉签，将周既明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周既明就是在这时候微微睁开眼睛的。

　　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周既明才把视线逐渐聚焦在了姚菁脸上。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但是喉咙里被鼻胃管磨的难过，加上久未喝水，几乎发不出声音。

　　“醒了。”姚菁按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已经止血了，现在在消化内的病房，你再睡会吧？”

　　周既明于是又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他现在连点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接着，还不等姚菁站起身，就听见了姜小琴独具特色的声音响了起来，“哎，我听说今儿某位同志血溅三尺场面极其惨烈壮观啊，哎呦我一下班儿就来赶紧参观一下，怎么样啊壮士？”

　　姚菁回头，只见姜小琴和林超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忽然很有些想翻白眼。平日里一个姜小琴她就已经无力招架，如今再加上个林超，今天这病房怕是要热闹了。

　　等两个人迈进病房，姚菁才看见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一脸无奈的高志成。高志成走进病房，关上了门，冲姚菁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

　　“小琴姐……”姚菁无语的转回头去看向已经走到了床边的姜小琴。

　　“怎么的，心疼啊？要我说你离都离了，还何必急成那样，还什么‘叫救护车’都冒出来了，我跟你说我都替你尴尬，”姜小琴正眼都不带看姚菁的，面上笑着，神色却明显是愤愤然，这句话说得也是咬牙切齿、火气十足，让一旁的姚菁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都能明白姜小琴在气什么，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思为自己辩驳什么了，于是就只站起身来，让出了他们探视的位置，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高志成拍了拍姚菁的肩膀，轻声说了句“小琴她就那猴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然后便走到床边，为周既明做了简单的检查，看了几个引流袋，直起身子看见床上的周既明已经睁开了眼睛，于是对他点点头，“还行，没再引流出什么血性液，你啊，今天是真够吓人的，怎么样，现在还有哪不舒服？”

　　周既明闭上眼睛，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嗯，没不舒服就好，我要下班了，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及时说，叫护士或者值班医生，我明天查房时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高志成说着看了一眼林超和姜小琴，知道这俩人肯定有许多话要和周既明还有姚菁说，姚菁离婚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可他性子淡习惯了，下意识的不愿意掺和别人这档子家事，饶是和他关系还算亲近的周既明，他也还是不乐意说什么，他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给他们留一个足够的空间了吧。

　　高志成关门出去之后，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姚菁拉来床边的板凳，垂着眼帘，声音干巴巴的说道，“小琴姐，超哥，坐。”

　　“不坐，坐不住，”姜小琴说着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开始来回的在病房里踱步。

　　“哎呦小琴你能消停会儿吗？”林超倒是来者不拒，加上他也做了一下午的手术，着实累得够呛，于是扯了板凳坐下，看见姜小琴走来走去，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来回来去的，我头晕！”

　　“不是，我就没明白你们俩咋想的啊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就要离婚？你们把这当什么了？小孩子过家家——”姜小琴终于站定在窗前，然后突然转身，紧拧着眉头，瞪着姚菁，却突然被林超打断。

　　“行了你，这儿还一病人呢，你今儿来是探病的，不是教训人的啊！”林超也大概明白了姜小琴在气什么，说实话他也气，但是却还是没能像姜小琴这般心直口快的说出口。

　　“对，我倒忘了，”姜小琴被堵的哽了一下，忽然自嘲的笑了一下，摇摇头，“都被这俩别扭给气的，昏了头了都，”说着又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皱着眉头半闭着眼睛的周既明，“怎么着，说菁菁你心疼啦？先管好你自己吧你！人家都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倒好，跟我别了有两天没有，就直接从竖着变横着了？”

　　“就，就是！”林超转了转眼睛，企图活跃一下气氛，“你今天那样你别说你们家姚大夫了，就我都给你吓麻爪儿了你知道吗？好家伙，就你血多是吧，吐的跟不要钱一样。”

　　“超哥，能不能麻烦你在这里陪一下既明，我和小琴姐出去说会话。”一直沉默着的姚菁忽然开口。

　　“行行，你们去吧，”林超点点头，“我好好儿跟这家伙算算账，他排期几乎全是我给他做的，累死我了都快。”

　　“去楼下吧。”姚菁等姜小琴走出病房，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

　　姜小琴没说话，点点头。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刚才自己的确冲动了，可是不论是周既明突然急性胃出血，还是姚菁和周既明离婚外加周既明母亲去世了的消息的冲击力都实在太大。

　　出了住院大楼，姚菁在小卖部停了一下，姜小琴揣着口袋在远处等她。

　　“一盒红万一只打火机，谢谢。”

　　“你怎么……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还弄得跟失恋的小姑娘似的？”

　　姜小琴诧异的看着姚菁走过来，低头拆了手上烟盒的塑封膜，在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的时候，抽出一根烟，点了，在寒凉的夜风里仰头吐出一大股青色的烟雾。

　　“我跟失恋也没什么区别。”姚菁苦笑了一下，冲姜小琴递了一下烟盒子，“你要不要？”

　　“不要，除非累的要劈叉了，现在很少抽了，”姜小琴说的是实话，在她压力非常大或者需要连轴转的时候，她偶尔也是会转而寻求尼古丁的安慰的，但至少不是现在。

　　她忽然心里一酸，姚菁这是有多难过，以至于她居然开始抽烟了。

　　她印象里，姚菁唯一一次抽烟，是她独立管床的第一个小病人最终还是死了之后。

　　姚菁于是收了烟盒，沉默的吐着烟雾，忽然一口气呛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眼角泛出泪花。

　　姜小琴沉默的坐在她身边，正想抬手帮她顺顺气，忽然看见姚菁垂着头，用夹着烟的手抵着额头，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她哭了。

　　“哎，哎！”姜小琴手足无措的看着姚菁，“对不起，我我，我之前的话确实说重了，你，你别哭，你有话跟我说，我知道你难，可是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你跟我说，你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啊，你跟我说，你别总哭啊。”

　　手里的烟还在燃烧着，烧出长长一节烟灰，啪的断掉，落了下来。

　　“小琴姐，我真的……”姚菁哽咽出声，更多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真的没力气了。”

　　我不想这份爱被磨得丝毫不剩。

　　我早已经过了那个天真的年纪了，没有力气在歇斯底里和爱的死去活来间自由转换。

　　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去面对争吵冷战。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次过后我们会好，可是无数次事实已经证明，不会的。现在好，只是下一个死循环的开始。

　　这九年，就像我们做了一个失败的实验，再继续下去只能是徒劳了，我们该放弃了。

　　既明这些年的胃病越来越重，除了工作强度摆在那里，跟这种无休无止的争吵冷战也不无关系。

　　胃病就是心病，我知道，也许分开了他回好受一些，对他有好处。

　　不是不爱了，更不可能恨。

　　可是我们总有过不去的坎。那件事上，我们谁都不愿意退一步。

　　我就是不想我们最后真的到了爱被消磨殆尽、撕破了脸皮再分开，更不想互相折磨到严重影响了工作、耽误事了再分开。

　　我们真的折腾不起了。

　　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我还是决定放手。

　　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既明这次病的这么严重，跟所有这一切都有关系。

　　烟早就烧完了。

　　姚菁一边哭一边说，语无伦次，泪水糊了一脸，声音诡异的沙哑着。好在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花园里除了她们也没有别人。

　　姜小琴安安静静的听到了结束，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握了又松开。

　　她知道，现在给姚菁的最大的安慰，就是做一个安静的树洞，她和周既明根本就是一类人，他们自己都心思深重，他们不是想不明白，只是有的时候就是少了那么一个发泄的理由和当口。

　　更何况，周既明和姚菁之间的事情，的确有些复杂难言，个中滋味，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了，这是一个外人，哪怕是至亲密的朋友都无法代为解决的问题。

　　于是姜小琴只是在姚菁说完，抽噎着用手捂住了脸的时候，从背后环住了她，给了她一个温暖而安慰的拥抱。

　　另一边，周既明的病房里。

　　林超坐在周既明的病床前，竭尽所能的耍宝，话说了一箩筐。

　　周既明被烦的不轻，却从心里感激这个逗逼在这个时候出现，听着他毫无意义的絮叨，自己心里的郁结似乎轻了些许。

　　林超终于说累了，缓口气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周既明似乎是在扯他的袖口，于是凑过耳朵去，问他要什么。

　　“29床的病人……”周既明的声音低的几乎要听不见。

　　“你特麽！”林超听完，反应了一会，忽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差点想跳起来给这人一巴掌，强压下火气，深吸一口气，“我告诉你啊周既明，你现在就是个病人，管好你自己就好了，什么二十九床三十九床的，那是我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了现在！你这情况我下班的时候已经给老唐说了，老唐说，连上丧假，准你歇一礼拜，所以从现在起，科里的事儿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你就给我好好儿做个病号就好了！”

　　周既明愣了许久，终于轻轻扯了扯嘴角，“谢谢……”

　　“谢屁，养好你自己，赶紧回来接着干活儿！我进手术室看不到你我心慌！”林超虚张声势的虎着脸。

　　姚菁带着一身烟气和姜小琴回到了病房。

　　走进病床的时候，林超也闻到了烟味，他颇有些惊诧的挑了挑眉头，看了一眼姜小琴，姜小琴摇摇头，于是林超便也没多说什么。

　　姜小琴和林超很快告辞。

　　病房里又重新剩下了周既明和姚菁两个人。

　　“……以后，”周既明突然出了声。

　　“什么？”姚菁愣了一下。

　　“别抽烟了……”

　　“……我有几天病假。”

　　“我们，去趟民政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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