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14
第二口热辣辣的液体从嘴里吐出去的时候，周既明已经大概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他说不出话，浑身发冷，半点力气都没剩下。
眼前的黑朦已经盖住了正常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物体，于是周既明彻底放弃了勉力撑住自己的挣扎。
好在似乎有人扶住了他。
他松了口气，心里除了一丝轻微的恐惧之外，更多的居然是如释重负。
总算……总算用不着强撑了。
姚菁站在读片灯前，看到林超掀翻凳子火急火燎的冲出去，看到其他人站起身子窃窃私语，看到玻璃墙那边周既明紧皱着眉头，看到咖啡色的血液不受控制的往外面涌。
指着X片的手颓然落下，姚菁往前迈了一步。
“既明……”
啪的一声，手中的笔被丢在桌子上，姚菁一下冲了出去，“周既明！！”
刺目的鲜血漫在白瓷砖上，姚菁姿势别扭的弯腰在办公椅旁，周既明微微阖着眼睛整个人脱力的倒在她怀里。
怀里的人浑身滚烫，握着的手确是湿冷寒凉。
“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她的声音抖的厉害。
林超一下被姚菁念懵了，“姚儿……我，我们就在医院……”
“那就快叫医生……叫医生过来！”姚菁抱着周既明，抬头看着林超，额前有几缕碎发从束好的发辫里垂下来她也顾不得，她眼睛里写满了慌乱和惊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所有人一下沉默了。
临床七年，已经是新主治的姚菁经手过疑难病例无数，全院大抢救级别的重大事故也见过不少，她自己又专攻儿科急重症免疫感染及消化方向，和普外的合作、会诊也不在少数。
和她合作过的同事、领导，多少都会说一句，姚大夫是胆大心细的。
可是此时，她仿佛在一瞬间丢失了所有的镇定从容，全然没有半点平日里的“胆大心细”。
手足无措的和一个毫无医学常识的普通家属别无二致。
一时间，姚菁那一身白大褂显得那样刺眼。
不知道是谁开了口，“姚大夫……”
姚菁一愣，随即猛然低下头，不再言语。
“都别傻站着了！鑫儿，帮个忙，直接跑一趟急诊，要急诊推平车过来！”林超一下打破尴尬，呼喝着，“来几个人搭把手，把他移到走廊上去。” 说完便想要接过姚菁的位置。
“不用……我来。”
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姚菁抓着周既明的手用力得发白，林超心里默叹点了点头。
耸了耸鼻子，姚菁配合着林超，使着劲搀着周既明站起身，她吃力架着周既明的胳膊，一步步往走廊上去。
架着周既明出去的时候，林超顺带手的已经给周既明数过脉搏，跳的飞快。再看周既明的额头上已经细密的布满了冷汗，脸色煞白，八成是有些休克征了。
走廊上围来了不少护士，基本上和周既明都相当熟悉，看到这般景象也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姚菁帮着林超让周既明躺在椅子上，拿了件衣服多叠了几下垫在了周既明的脚下。
林超插腰站在一边，看着这俩人半晌没吐出一个字，瞥见围在一旁的几个小护士，“来几个人把屋里清理下……”
林超想了想，转身回了办公室，谁知他一脚迈进办公室，外面就是一阵骚乱，便又冲到门边，只看到周既明趴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往外面呕血，姚菁单膝跪在他旁边，手里已经湾了一汪暗红色的血样呕吐物，从指缝间沥沥拉拉的往下滴着。
“既明……别吐了……求你别吐了……”
姚菁带着哭腔，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看着手里淋漓的血液，慌的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姚儿你干什么？！”林超呼喝的声音，吓得姚菁抖了一下，停止了动作。
冲上前一把拍掉她的手，林超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他都不敢相信刚刚看到了什么，姚菁竟然想要伸手去捂住周既明的嘴。
“你……姚大夫……姚菁，你冷静点儿成吗？！他八成是溃疡侵蚀了血管，上消化道出血，出血量在400左右所以引起了呕血，严重是严重了点儿，暂时还死不了你知道吗！”这些熟悉的医学术语出口，林超都觉得可笑。
他叉着腰在原地仰头喘了几口气，“去去去，家属去洗个手，让林大夫来扶着患者。”
蹲在椅子旁，林超一股气没出来，偏头喊道，“急诊的人呢？怎么还不到？这还是在医院里，他们怎么不改名叫慢诊算了！！”
“既明……”姚菁颤抖的声线传过来，林超回头看着微微睁开眼睛的周既明，突然想给这惨白的脸上添一个巴掌。
“我特么真的想把你给劈了……”他知道周既明这段时间糟心事儿多，但一想起这人瞎别扭的样子就怎么也同情不起来。
“来了来了！人呢？”
轮子与地面的碰撞声紧跟在喊声之后。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看着远去的一伙人，林超默默叹了口气。
回忆着两人在车里尴尬的气氛，脑子里又窜出姚菁抓着周既明怎么也不肯撒手的样子，林超一口气是叹了又叹。
明明把对方看得跟命一样。
这姚大夫和周大夫，干脆叫小别扭和大别扭算了。
姚菁跟床到急诊，急诊室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声嘈杂。很快接手的医生护士忙着过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将姚菁和轮床上的周既明隔开。
“查体，心电监护！”
“，P123，浅快，血氧98，贫血貌，四肢冷，意识模糊。”
“抽一个加急血常规出凝血，配血型和交叉合血，做输血的准备！”
“去甲5mg静推！”
“开一条静脉通道，洛赛克40mg静滴！”
“胃管准备，胃管快点儿！联系消化内的会诊，再给内镜室讲一声，加个塞，这个得准备急诊胃镜止血！”
姚菁站着的地方，看不见周既明的脸，但是她能看得见，胃管插下去的时候，已然意识不清的周既明难受的一阵下意识的挣扎，被急诊大夫大喝“摁住摁住，别让乱动”。
这一瞬间，姚菁的视线再一次被泪水模糊。
胃管下去之后，很快听见护士的声音，“梁大夫，持续引流出大量血性液！”
“生理盐水 mg去甲，50ml 一次胃管内注入！”
“急血回来没有？家属叫来，准备去血库领血袋吧，这个情况肯定输血没跑儿了！”
“消化内的来了没有？消化内的怎么这么磨叽！”
“梁大夫，血单！”
床边的急诊大夫皱着眉头飞快的浏览着手里的化验单，很快的扫了轮床上的周既明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家属，家……姚大夫？”他在看到姚菁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了姚菁和周既明的关系。
姚菁走上前去，她声音中的颤抖和哽咽还没有完全褪去，“我在，要领血袋？”
“对，B型红细胞2个单位，你亲自去一趟，我这边也让护士通知一声，取了就赶紧拿回来！”
姚菁点点头，转身飞快的跑出了急诊室。
领到冰冻着的血袋之后，姚菁一刻也不敢耽搁，她解开白大褂的扣子，将冰凉的血袋夹进腋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然后疾步冲回急诊室。
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捧着的，就是周既明的性命。
血输上了。血也暂时止住了。
周既明脸色惨白的躺在病床上，一米八几的人缩在床上竟觉不出高来。
姚菁坐在病床边上，视线里周既明合着眼帘，眼镜被摘下来安安静静的放在一边。
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周既明了。他好像又瘦了，眼底有青黑，头发也有些长了。他脸上写满了倦怠的痕迹，这是姚菁很少见到的。
刚刚扎好没多久的头发，又散下些碎发，零落的吊在眼前，让人好生不愉快。
床上的人有了动静，姚菁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一下子又被打乱了阵脚。
周既明睁开眼睛，缓了半晌才把眼睛聚焦向姚菁，他没有力气说话，也说不出话。
“在急诊，约了内镜，现在得排队。”
姚菁轻声道，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她洗掉了，但是周既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这几天算是过得相当丰富了。
医生也当了，家属也做了，患者也体验了一把。
合着辛辛苦苦升了主治就是来体验生活的？
姚菁暂时松了口气，拿起手机很不好意思的拨通了童兆舒的电话，看来今天她是注定要旷工到底了。
“喂。”
“喂童老师，我姚菁。”姚菁拿着电话站起身，她不想让周既明听见，“我今天下午想请假……”
周既明躺在床上脑子晕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血，只感觉一伙人呼来喝去，姚菁急得手忙脚乱。
望着天花板，周既明突然觉得整个人在往下沉，身上有点发冷。
“嗯，我现在是唯一能陪着他的了……”
姚菁听着电话，感觉有人拍她肩膀，一回头是个老奶奶。
“大夫，那个床上的小伙子好像不好受……”
姚菁心下一惊，连电话都忘了挂，直接偏头看到床上满头大汗的周既明。
“既明！”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姚菁慌乱的擦掉。
“没事……”
话音未落，鲜血一下喷溅在床单上，姚菁几乎是疯喊道，“医生！医生！”
立马便有医生冲进来，姚菁满脸泪痕穿着白大褂站在一众人里面，显得格外扎眼。
“不能等了，我去叫梁老师，送内镜室！”
“对了，家属？家属在哪里？”
“我……我是家属……”姚菁呆愣愣的应了。
那医生应该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姚菁，只是看着她穿着白大褂有些诧异的挑挑眉。
“我是周既明的……妻子。”
虽然离婚但是二人一直没找到时间去民政局，这事也就算一直没办下来。
轮床一路飞奔到内镜室，周既明在途中又一次呕血，不过这一次量不是很大。
姚菁帮忙推车的手用力到发白。
准备进内镜室，急诊的梁主治顿了一下，看了姚菁一眼，“跟？”
“……算了。”姚菁松了手，颓然摇了摇头，退到了一边。
她知道自己受不了看见那些诊治手段用在周既明身上。
内镜室的门开了又关，姚菁坐在门外等候区。
这一刻，她和那些绝望又抱着巨大的希望的家属一样。
绝望，而抱着极热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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