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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受伤之约


  吱呀一声,香罗袖合上正房的门,转身便穿过抄手走廊一路到星野的房间。

  见房门敞开,里面还有两兄弟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便拎裙而入到了里间。

  “呀,怎的弄成这样?”

  只见床尾搁水盆的木架,和稍远处的镂空木墩,都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香罗袖赶忙扶正,又小心避开地上零散的碎片。这原本是为照顾病人方便,搁在床头长案上的水壶、茶盏和药瓶,眼下全碎了。

  她又走了几步,就见星野正拖着一人的腋下往床上拉,星桥则合力抬起那人的腿。

  香罗袖帮忙打起纱帐,匆忙间踩了耷拉在踏脚板的被褥一脚,软枕也被星野的脚踩得满是鞋印,但她都顾不上这些,草草收拾后只问:“人可醒了?”

  这话倒也用不着星桥回答了,榻上那人一双满是歉意的黑眸里,已映出香罗袖唇畔的浅笑,她倏尔松了口气,“这便好了,能醒来也不枉费咱们郎君冒险一救。”

  “还有我!还有我!”星野争着邀功,拍着胸口笑,“是我先捡你回来的。”

  榻上的人还欲坐起身来,却被星桥抬手阻拦,道:“咱们都是乡下人,你也别讲礼。”

  “承音……谢、谢过诸位救命之恩……”他的声音喑哑,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费力。

  星桥忙让星野去端热汤,好在香罗袖一大早为顾青山煮了汤醒神,他正好也能润润嗓。

  “我去叫大哥过来看看。”星桥说着已急急走向房门。

  “嗳,等等。”香罗袖上前唤住星桥,“再过一会儿吧,我见他也无大碍,再给郎君一点时间。”

  星桥皱眉看向正房,压低声音问:“大哥可明白其中误会了?可不再赶你走了?”

  香罗袖抿嘴而笑,“嗯,郎君如此深明大义,你倒是小人之心了。”

  “我……”星桥呵呵傻笑着挠了挠头,嘀咕了一句,“我只是关心则乱。”

  香罗袖看着他耳根子泛起的疑红,只笑着迈步出了房门,“我去熬粥,你且陪着他问问情况。”

  星桥忙点着头应下,伸长脖子地目送香罗袖。

  正好星野从灶房出来,蹦蹦跳跳地险些撞上,星桥这才收回目光,训了几句星野走路跟猴子似的乱窜。

  床榻上的人,眼里始终蕴着一抹暖笑。

  午后,晴空一碧如洗。

  满地碎碎的白斑,静寂的庭院只闻飒飒秋风。

  顾青山徐徐推门而出,波澜不惊的眼眸一如往常。

  “郎君。”一声轻唤,嫩黄长衫的倩影霎时自叠叠重重的树影下走来。

  星桥也随着香罗袖歪着头看去,正要起身,偏星野的头枕在他大腿上睡得正惬意。

  “大哥来了,你醒醒。”

  “不要……”星野吧唧着嘴,搂住星桥的脖子猛地一拉,紧紧抱在臂弯里,憋得星桥差点喘不过气,只不停地拍打着星野,偏星野觉得好玩,也不睡了,哼哼唧唧就是不撒手。

  顾青山见状只有问香罗袖:“星野房间里的人醒了?”

  “是,郎君。”香罗袖恭敬地垂眸道,“听星桥说,那人自称陆承音,是景国蒙山村人。他欲往景国都城昭京寻本家,不曾料刚出蒙山村便遇上歹人绑了他,又卖给边境的青楼,最后倒是有个好心的青楼婢女偷偷放了他,这才一路逃到百草堂。”

  “想来他一定十分好看,连青楼的婢女都不忍见他受刑。”

  话音刚落,右侧厢房的门缓缓打开,一股窒闷的风刹那涌了出来。

  顾青山侧眸看去,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扶着门,愈发显得他清秀如画的面容无一血色,苍白如纸。偏那细长的乌眉、光泽流转的双眸、笔挺的鼻梁和微微上翘含笑的薄唇,神情开朗,却是病容也遮掩不去的霞光。

  他墨发高束地立在门口,无需言行,颀长清瘦的身形便已散发着儒雅的风姿,濯濯如春月柳,不由得令人感慨真乃似珠玉落在瓦石间。

  就连星桥两兄弟都忘了打闹,两人就这样滚在地上,手还悬在空中准备互掐,眼睛却都滴溜溜地盯着陆承音。

  陆承音早已见过香罗袖与星桥两兄弟,便知青衫郎君定是救了自己的郎中,正欲上前言谢,顾青山却已平平言道:“我只暂时缓解了你的毒发,算不得久病初愈,不过你再休养一段时间便可继续上路。”

  不待陆承音开口,顾青山又看向香罗袖,道:“帮我准备祭祀用的物事。”

  星桥微愣,刚忙拍着灰从地上站起来,“大哥要祭拜老郎中吗?”

  “不是。”顾青山微垂眼眸,眸色清冽中透着凄恻,“一位好友。”

  “既如此,在下……想、想与顾郎君一同……前往,可否?”

  众人皆回首望向陆承音,他虽虚弱乏力,但笑容妍妍,唇红齿白,恍若朗朗春日光芒万丈,叫那茫茫冰原的积雪都刹那融化,竟令人忘却他的病容,反被他温和又清秀的笑颜所感染,料是此刻满脸愁容凄婉的顾青山,也情不自禁为之动容。

  一盏茶的功夫,香罗袖和星桥备好了纸钱香烛和祭品,顾青山这才领着陆承音登上马车,缓缓朝城东驶去。

  因着要在海边祭拜,海风肆虐刺骨,顾青山还特意嘱咐为陆承音备了黑貉子毛大氅。此时一人前一人后地下了车,陆承音大半张脸都隐在黑貉子毛里,愈发白如凝脂,清隽秀美,而顾青山大步逆风而上,翩跹的青衫几乎化作一阵青风逝去。

  待陆承音走走停停地跟上顾青山步伐时,礁岩上的香炉里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香灰,而随风忽明忽灭的纸钱幽火也映红了那对白烛的烛泪。

  陆承音跪下去,同顾青山一样徐徐地往火舌里放进一张又一张的纸钱,看着海风卷起烧黑的灰烬渐渐飘远。

  许久,顾青山才回眸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何下跪?”

  “顾郎君乃在下、在下救命恩人,自然顾郎君的好友,也是在下的……好友。”

  顾青山看着陆承音眉心的认真,一时间想说“莫非日后我的妻也是你的妻”,却也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头望着火焰说:“你倒是个实诚的人,那你打算给我多少诊金?”

  陆承音旋即皱眉思索起来。

  顾青山心里叹了口气,正要笑话陆承音两句,没想那人突然抬起比火还要灼灼的眼眸,斩钉截铁地说:“在下身、身无分文,家中也只以……采茶度日,若郎君不、不嫌弃,在下愿与郎君结拜兄弟,日后……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等等。”

  顾青山听前半句之意时,原以为他是哭穷就此别过,可听到后半句时,又怎么变了味?

  倒像是,陆承音要以身相许了?

  “顾郎君可是嫌弃在下唐突?”

  顾青山无奈地叹息道:“今儿什么日子?为何这么多人要跟着我?”

  陆承音笑道:“顾郎君妙手仁心,自是、自是众人跟随的楷模。”

  也不知是被他明晃晃的笑靥迷住,还是这番话实在是顾青山头一回听,觉得新鲜,忽然觉得自己还能重塑形象,没事在他面前显摆显摆,当即还真笑呵呵地同陆承音勾肩搭背,好一番热络的模样。

  陆承音也觉此时的顾青山更平易随和了,遂大着胆子问:“不知顾兄在此所拜何人?”

  顾青山倏尔敛了笑,片刻才说:“那日,你倒在门外的药田里,我还以为……”顾青山微顿,望着眼前的火,唇角微笑道,“我曾小小的期待过,会不会是我等了三年的一位故人……”

  景惠十二年夏,小青山到琉光楼西岛当杂役已三月有余。

  她没忘记东扶予她的承诺,可在琉光楼里打探父亲之死的真相,难如登天。

  她趁白日当值偷偷摸摸搜查西岛各处宅子,又在夜深人静时分设法潜入琉光楼主岛的机关要地。

  奈何琉光楼三岛上机关重重,暗道错综复杂,小青山总是遍体鳞伤,第二日还装作无事发生,唯恐被人发现。但纸包不住火,西岛被触发的机关越来越多,赤虹君亲自设下埋伏,小青山觉察时已被重伤,所幸她逃得一命,躲进树林后,失血过多昏倒在一处破庙前。

  “堂堂上将军的女儿,只有这点本事。”

  小青山闻见烤肉的香味,刚刚醒转,头顶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刹那惊得她如坠寒潭。

  “东扶!”

  黑袍黑纱的男子笑了,笑声如万年寒冰,“看来你三个月也只查到我的名字罢了。”

  许是熊熊的火堆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也许是架子上肥美的烤肉太诱人,小青山大着胆子坐起身,扯得腹部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已被人妥善包扎好了。

  虽她一直以来都是假小子,但被男子掀开衣裳这还是头一次啊!

  小青山当即涨红脸,下意识地捂着衣襟,闪闪烁烁地望着东扶,故作镇定地问:“你为何在此?”

  “拜某人的智商所赐。”黑纱后冷冽幽暗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青山的面上,“惊动整座西岛,还怕赤虹君不惊动我么?”

  小青山艰涩地吞咽着吼中硬物,却逞强地昂着脖子说:“明明是你答应的!”

  “行动固然重要,但未收集到足够的情报前,试错的行动无疑自寻死路。人这一生看似有许多机会,但实则我们只有一次,一次的判断与抉择,足以决定你的生死。”

  东扶一贯冷漠的声音里,此时竟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在波动。

  一字一句,如烈火烙印进小青山的心里。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忽地发亮,这才恍然大悟,东扶原是在教她。

  “吃吧。”黑袍下,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串着烤肉的树枝递到她面前。

  “……”小青山未曾见过他如此温柔的模样,竟木讷地不知如何是好。

  东扶眉头一拧,语气骤然冰冷,“不想吃?”

  小青山见他要收回,赶忙抢过来咬了一大口,当即烫得她呼呼大叫,不停地用手扇着,还含含糊糊地说:“你、你救了我,又请我吃、吃肉,那你下回受伤,也倒、倒……我门口,我救你,再请你喝……酒!”

  海风吹灭了顾青山眼眸里明灭不定的火苗。

  记忆里的火堆,眼前的纸钱火烛,都灭成了灰烬。

  顾青山徐徐地转身走下礁岩,呢喃道:“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们的约定。”

  陆承音回眸望着擦身而过的顾青山,一刹间,似要唤住他,却并未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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