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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愿她喜


  “顾兄很依赖他?”

  回过神来的陆承音拢了拢氅衣的毛领,翩翩然地随顾青山下了礁岩。

  “些许只因他是头一个教会我到底该如何活下去的人。”

  “顾兄眼下已学会了?”

  顾青山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摇头,“我以为我如今还活着,便是会了。”

  “可结果顾兄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顾青山纳闷地抬眸望着身边人,笑道:“你倒颇有感悟。”

  陆承音乍然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不过是切身经验,就像在下离开蒙山村前往昭京一样,或许顾兄也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顾青山怔了一下,望着陆承音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觉得他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于是愈发欢喜地追上陆承音同他大大咧咧地勾肩搭背,边聊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待得车夫替他们打起帘子时,顾青山已十分痛快地认了陆承音做小弟。

  反正星桥两兄弟他也这般认起来的,更何况陆承音儒雅文秀,心思虽不及燕空那般灵活但好歹心地善良,脑子也比迟钝单纯的星桥善解人意,说不定闲时还能吟诗作曲、品茗对弈,自己也附庸风雅一回。

  顾青山扶着身子虚的陆承音先上马车,尔后又嘱咐了车夫几句,这才钻进车厢里落下帘子。

  车厢微晃,陆承音看了眼窗外,知道马车并未往回走,倏尔问道:“顾兄还要去何处?”

  “前面不远处有一艘船,昨儿在船上喝了些酒,今儿想看看船家还在不在。”

  “看来那位船家的酒必定好喝,才令顾兄这般流连忘返。”

  顾青山笑容微绽,酒好不好喝,向来都是看一块儿喝酒的人是谁。

  昨夜燕空送自己回百草堂后,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回到船上。

  杀手连续两次杀他不成,怕是会穷凶恶极使出奇招,燕空在外暴露得越久,越不安全。

  顾青山在心里琢磨,他的命和燕空连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马车缓缓停下,陆承音撩起帘子的一角,怅惘地回头看着顾青山,“看来船家出海了。”

  顾青山也望去,茫茫一片的无垠大海上,只有几只海鸟盘旋,不见一船一人。

  仿佛昨夜的海上明月、举杯共饮,当真是一场镜花水月。

  “是了,船家说天亮便出海的。”顾青山倏尔兴致乏乏地坐回去。

  陆承音见他眸色倏尔黯淡,遂放下帘子,问:“可回百草堂?”

  “嗯。”顾青山淡漠地轻哼一声,便寂寂地沉默了一路。

  马车自东城门入时已近黄昏,直直穿城往城西百草堂去,待得二人下车,街上已掌灯如昼。

  香罗袖早已备好了晚膳摆在庭院的万年青树下,因着今日是她和星桥归来的日子,陆承音也恢复了意识,当是值得庆贺的。

  故而她和星桥两人忙了一下午,竟折腾了满满一大桌的菜,放眼望去便是三脆羹、百味羹、紫苏鱼、莲花鸭签、酒炙杜胘、葱泼兔、洗手蟹、决明兜子……末了还有佐酒的旋炒银杏、肉牙枣、绵枨金橘大杂烩的干果盘子,琳琳琅琅,倒像是买了酒楼的饭菜送来似的,比过年还丰盛。

  “做这么多,我又不吃,他也只能吃流食,你们三人吃得完?”

  顾青山入座后,众人方才随他坐下,绕了木桌一圈。

  香罗袖边为他斟酒边笑道:“都是星桥掏钱请客,我只出了些劳力罢了。”

  “哇。”顾青山刹那双眼发亮地盯着星桥,“看不出你小子藏了这么多私房钱!”

  星桥急得扭捏,“我……我哪有啊,十三娘只是腼腆,大半银子都是十三娘给的。”

  “得得得,甭管谁给的,反正你们都吃个尽兴,我只管喝个饱。”

  言语间,星野早已吃得乐不可支,星桥则忙替香罗袖夹着较远的几样菜,而顾青山早已面不改色地三大碗下肚,陆承音看得瞠目大赞:“顾兄当真豪情,好酒量!”

  “你便用你的粥陪我喝几碗吧。”顾青山眯着眼用酒碗碰了碰他的粥碗。

  陆承音抿唇浅笑,用勺子尝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地看向香罗袖,“娘子真是好手艺!”

  “承蒙陆郎君错爱。”香罗袖微微颔首笑道,“这粥,是今儿下午包子铺大婶特意送来的。”

  “哦?”顾青山抹了把嘴角的酒,问,“为何?”

  星桥叹息道:“大婶说明儿起她便不在金城做生意了,打算回老家走走亲戚。”

  金城的人都是无根的浮萍,便是家中还有人的,也绝了关系,如今这话听着便是借口。

  顾青山无奈地摇着头,也并未追问,这也是金城的规矩。

  反正来来去去,人生路上走一遭,大家都是过客,好聚好散罢了。

  “大婶和我同时在这落脚,三年来多她照拂扶持,明日你们陪我去送送。”

  “大哥说的是,下午我们也把回礼给备好了。”

  顾青山又喝了几口酒,后仰着身子靠在树干上,望着头顶的郁郁葱葱,忽而说:“我也该走了。”

  话音一落,时间仿佛凝固了。

  星桥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星野塞了满嘴的饭鼓着腮帮子,四周静默中唯有香罗袖提着酒壶正为顾青山斟酒的汩汩声,奈何满满的酒溢了出来,香罗袖也没回过神。

  只有陆承音温和地笑着,抽出一方白绢悄无声息地擦拭了桌上的狼藉,又接过香罗袖手里的酒壶。星桥的手一松,筷子正夹着的一块兔肉啪的一声掉在桌上,静止般的画面倏尔才活了过来。

  “大哥这话何意?”

  “郎君想去何处?”

  星桥和香罗袖惊讶地同时开口,前者未想过顾青山会离开,后者不曾想如此快便要离开。

  顾青山一把勾住陆承音的肩头,贼笑道:“你的身子约莫中秋后可动身,我与你同行,护送你平安到蒙山村。免得你出了我百草堂又遇到歹人,像我这种善良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算你运气好。”

  “顾兄当真是菩萨心肠,小弟以粥代酒,谢过顾兄大恩!”

  “哈哈,客气客气……”

  星桥和香罗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去了一趟海边怎的关系变得如此好?

  还有,顾青山菩萨心肠?星桥真想剖开陆承音的大脑看看,是不是脑子进海水了?

  星野赶忙咽下嘴里的饭,差点梗在胸口,拼命地扯着脖子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星桥回过神,猛地拍案而起,“大哥若不带我们,也休想离开!”

  “我说了不带你们吗?”顾青山摁着眉心,“瞧你们凶神恶煞的样儿,我能不带你们?”

  顾青山倏尔坐直身子肃穆庄严地说:“只一点,出门在外,无论我说什么,你们必须照做。哪怕是生死攸关的当头,我让你们逃,你们必须逃,若违抗,便是兄弟也做不成,懂吗?”

  星桥神色一凛,当即指天发誓,实则他并不懂顾青山心里的顾虑,但他知道离了顾青山,他们两兄弟这条命活着也毫无价值。

  而顾青山在马车里也曾细想过,留星桥两兄弟在金城看店,日后他们还有一条出路,只要老老实实,成家立业倒也不难,倘或这辈子一直跟着自己,那便是亡命天涯的命。

  更何况,三年前他一个人尚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废了内功,如今四人上路,怕是凶多吉少。

  奈何他也了解星桥兄弟,留他们在金城,也难保日后偷偷追来,倒不如一开始便带在身边安全。

  酒过三巡,星桥和陆承音聊起近年来景国的变化,滔滔不绝。

  陆承音毕竟大病初醒,体力不济,早早地回房睡了。

  星野想着中秋后能出远门外,当即兴奋地和星桥喝了许多酒,眼下两兄弟已醉得不省人事。

  香罗袖收拾着残羹冷炙,时不时抬眸望一眼屋顶上的青衫碧影,却是欲言又止,直到树下的狼藉已打整干净,她才净了手来到屋檐下,昂着头问:“郎君离开金城,有何打算?”

  顾青山斜睨了她一眼,“不如你先回答我,你既是赤虹君的左膀右臂,你便应该知晓如今朝野中有多少人是东扶安插的死士,为何你不去号召他们助你复仇,偏要来找我?”

  “郎君是在开我玩笑吗?且不说我并不知道朝野中哪些人是琉光楼的眼线,这种机密只有三岛岛主知晓,甚至赤虹君和玉人罗都只知冰山一角;二来我何来的力量振臂一呼,便要那些效忠东扶的死士听命于我?郎君手握信物青蜺已是众人皆知之事,当年东扶更是因你而惩罚东西两岛诸人,若说何人可号召他们为东扶报仇雪恨,此人必当是你,顾青山。”

  ——“这小子怎会有琉光楼镇岛之宝青蜺?定是他偷来的,快叫师兄弟们好好训训他!”

  ——“瞧瞧,我还以为他多大本事,眼下已被打得站不起来了,哈哈哈!”

  ——“是主上!主上来了……弟子参见主上……此人偷了青蜺,弟子们正……”

  ——“青蜺,乃我所赠,他一介杂役如何偷得了?”

  ——“可……可主上,青蜺此物,又如何能赠于一杂役?”

  矗立在海中的悬崖峭壁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那峭壁如一柄鬼斧神工的鲨齿大刀刺进汪洋大海的心脏,怪石嶙峋的崖头直刺苍穹。

  惊涛拍岸,白浪飞溅没过立于崖顶最高处的那人。

  他一袭玄黑宽袖大袍负手而立,狂风卷雨,墨发张扬,雄姿英发地自人群里朝蜷缩在地上的小青山走去,温柔地蹲身抱她而起,低沉的嗓音清冽如冰,却是雷霆震怒——

  “只要我愿,有何不可?只要她喜,与你何关?”

  呼——嘭!

  巨浪在崖石上碎成泡沫,拂过面颊犹如冰渣刺进肉里。

  顾青山紧拢眉头拉回思绪,匆匆拭去手背上绽开的几滴酒,“将飞歌门你知晓的一切告诉我。”

  “是。”香罗袖喜上眉梢,当即纵身跃上屋顶,娓娓道来。

  顾青山只饮酒不言,倘或琉光楼当真因东扶护他而灭,他定要叫飞歌门血债血偿。

  神来挡他他杀神,佛来阻他他杀佛,为一魂,屠了这天下,也是这天下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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