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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同生共死


  一夜无眠后,日子又恢复如常。

  包子铺大婶离开时,星野抱着她哭得厉害,不得不拖延到午后,在百草堂用过膳才离去。

  这三年里,包子铺的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当真正离开时也不过背上的一个蓝底碎花包袱,孤身孑影,酸的人眼里都不是滋味。

  百草堂继续开门问诊,生意照样络绎不绝。

  星桥两兄弟忙前忙后,香罗袖则在灶房里或是煎药或是摘菜,秋风飒爽的庭院里时不时飘荡着淡淡的药香,叫倚窗而坐的陆承音也起了兴致,找顾青山借了几本医书打发晨光。

  顾青山则没这么悠闲了,白日里忙完又赶着去胡府诊治,不过是空令胡阿郎看起来有痊愈之色,敷衍了事罢了,不过每每都没忘向胡夫人打听寿宴三具尸体之事,可始终未有进展,胡府里里外外一时间皆是人心惶惶。

  到了夜间众人熟睡后,顾青山便开始摆弄瓶瓶罐罐配制元髓散,只是到后半夜他必定要偷懒跃到屋顶上自斟自饮,谁叫燕空迟迟不现身,顾青山也没兴致。

  日日如此,却难得一日午后有清闲,却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落着秋雨。

  香罗袖帮星桥在西耳房里整理药草,星野则舒舒服服蒙头大睡,院子静谧得唯有雨声。

  顾青山坐正房外的廊檐下跷着二郎腿,清泉般的眼迷迷蒙蒙地望着细细的雨帘。

  雨不大,却随风萦绕着如烟似雾的雨气。

  风送满长川,青砖灰瓦、碧叶金果全都多了分小桥流水人家的温婉娴静。

  顾青山举杯独饮,飘洒正潇然间,忽闻风雨中有琴音似有似无飘来。

  勾挑抹剔下自是悠扬婉转的音韵,忽而铿锵急促如思妇追赶夫君远去的船舶,忽而轻缓如明月映照下那一声声泪洒斑竹的哽咽,又忽而留白予人无限思量。

  古朴醇厚的音色,徘徊在秋雨里更空灵清远。

  七弦泠泠,好似悲风调,又若寒松吟。

  一曲终了,叫顾青山一声叹息。

  “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琴?”他回眸望向厢房,一扇大开的窗前,正是抚琴的陆承音。

  他刹那笑得明媚,回道:“平日里无聊,遂拜托星野借来的,只不知是哪家的。”

  借?顾青山捂额,“你且少弹些,怕是那户人听见百草堂这群粗人里竟有琴声,少不得麻烦。”

  陆承音温和地点头而笑,“顾兄可知此曲?”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顾青山倒是脱口唱出了这最后一句词。

  “顾兄近日心事重重。”

  顾青山挑眉道:“哦?”

  “一曲的时间,顾兄只摩挲着酒杯迟迟未饮,可是胸闷难以抒怀?”

  顾青山未曾解释,只说:“你且再抚一曲。”

  “好。”

  陆承音白衣素手端坐,一指挑,一指吟揉,大音希声,已是云深不知处。

  而顾青山心下思量的,却是昨夜香罗袖的那番话——

  “飞歌门本是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我辗转多方打听,皆无人知晓飞歌门是何人自何时创立,直到三年前与琉光楼大战中一举成名,当即成为江湖暗杀组织的翘首。

  “听说他们接生意,从不收钱,而是以委托者的身份、地位来衡量这笔买卖,提出或是要高官、或是要权力的条件交换,故而这三年间他们的势力已深入朝廷、商贾和江湖的各个角落。”

  既是三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帮派,和他七岁时穆家灭门惨案又能有何关系?

  其中还有多少弯弯绕绕,日后又该从何处着手查证,当真叫顾青山痛苦得毫无头绪。

  曲毕,雨未停,顾青山手中的酒早已喝空,连陆承音几时来到自己身旁都不知。

  “顾兄可是在想心上人?”

  顾青山抬眸对上陆承音促狭的目光,勾唇笑道:“倒是看不出你还如此爱嚼舌根。”

  陆承音接过他手里的空酒壶搁在一旁,挨着他坐下,“只是好奇,四五日前与顾兄在船上饮酒赏月之人,可乃顾兄心上人?”

  “哟。”顾青山坐直身子,蜷着腿踩在栏杆上,双手交叉地搭在膝头,玩笑地捉弄道,“你当真以身相许,吃醋了?”

  陆承音明亮的眼眸里笑得祥和又温柔,一本正经地说:“不可吗?”

  顾青山微怔,眼神闪烁地别过头去望着潇潇秋雨,“开玩笑,大家都是男儿,我可没这癖好。”

  “是吗?”

  陆承音忽而压低身子凑到顾青山面前,距离太近,近得气息纠缠,叫顾青山浑身不自在。

  “若你是一位娘子,便会接受我吗?”

  顾青山目瞪口呆,他话里可未有此意,这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啊?

  他仓促地推开陆承音,猛地站起来,“可惜我这辈子都变不成娘子!”

  “哎,看来你也觉得不能和我在一起,十分惋惜。”

  “……我……”

  “我知道,倘或你不介意,两位郎君也是可以白头偕老的,不是吗?”

  顾青山的面颊当即浮现一抹红晕,急匆匆地躲进正房里,和陆承音真是越说越说不通。

  扑哧一声。

  陆承音大笑起来,笑声朗朗清脆,悦耳又悦心,“顾兄眼下恼羞成怒的扭捏样,还真有几分娇娘子的媚态。不过小弟也是随口一说,见顾兄眉头紧皱,郁郁寡欢,无非是想逗得顾兄抒怀。”

  他倏尔起身拱手作揖,诚恳道:“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顾兄莫介意。”

  顾青山立在窗后,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这才突然歪着头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开怀大笑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当真儿了吗?我不过是配合你,别让你下不了台啊!可眼下看来,是我赢了,再罚你弹一曲给我听。”

  “好,顾兄之言,小弟自当遵从。”

  陆承音不疑有他地回了房,不多久,雅致的琴音潺潺入耳,顾青山方长松一口气倚门而立。

  只是手里抠着门扉的指甲不由得又紧了紧,望着涳濛的雨雾,眼波辗转难安。

  燕空已失踪整整五日未归,也不知是生是死。

  日薄西山,顾青山照例去了趟胡府,夜深人静时分才回到百草堂。

  此时月夜森森,星桥两兄弟和陆承音早已入眠。

  唯有香罗袖的房间还点着灯,她夜夜必要等顾青山回来方歇下。

  今日她推门迎了出来,顾青山也只随意挥挥手,耸拉着头无力拖着药箱说:“睡吧。”

  “今夜有人在郎君的房间候了已久。”香罗袖急急地开口,却叫顾青山挑眉一顿。

  他猜道:“是你约我见面那夜,曾追你而出的人?”

  “是,郎君。”

  “我知道了,他并不危险,你也无须守着。”

  顾青山提起长衫加快步伐回了屋,漆黑的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腥味瞬时扑鼻而来。

  “你又受了伤?”他打起里间的帘子,果然见燕空如瀑的银发倾泻了满室的月光。

  顾青山搁下药箱急急上前,想握住燕空的手把一把脉,却未料燕空更快一步抓住自己,反被硬生生拽着扑进燕空的怀里。

  冷冽的肃杀之气和刺鼻的腥味混在一起,搅乱了顾青山的气息,霎时一抹蓝影裹着清浅的碧影已飞窗而出。

  立于廊下的香罗袖当即追上去,几个起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空和顾青山消失在茫茫夜色。

  燕空顺着河水掠到下游的岸边,才堪堪落脚尚未站稳,顾青山旋身一掌打在他的肩头,逼得燕空脚下趔趄地后退数步,泠然地抬眸瞪着顾青山。

  顾青山的掌力虽不重,但燕空毕竟受了伤,又提气抱着他飞了几条街,气息不稳且无防备,如今幽深漆黑的眸子里更是翻腾着莫名的烦躁。

  顾青山收回掌,却只觉眼下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

  “怎么?那人醒转,你不乐意我了?”燕空抹过嘴角溢出的血,傲然地大步逼近顾青山。

  “我几时不乐意你了?”

  “那是你十分乐意我。”

  顾青山微怔,索性席地坐在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夜河,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语:“……我怎么今天老是被你们把话套进去?”

  “还有谁?”燕空面无表情地坐他身边,顾青山情不自禁地挪远一些,唯恐被他冰冻。

  “你的伤不碍事?”顾青山巧妙地转移话题。

  “在你回来前,已经稳住。”

  顾青山扁了扁嘴,“明知到处都是杀你的人,你这几日还跑哪儿去了?”

  燕空睨了他一眼,“你几时也会如此关心我?”

  “我体内的毒一日未解,我就十分关心你!”顾青山从咬紧的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这话。

  燕空却破天荒地看着顾青山的眼睛浅笑,他笑起来极美,也极为柔情,像暖日里融化的冰水汇成小溪,淌过青山红尘。

  顾青山看得一时傻了眼,陆承音笑时如红日在怀,令人忘忧,而燕空的笑则如白月静美,飘飘然似遗世而独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我,滋味还不错,看来我是不能给你解药了。”

  顾青山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别过头去说:“没办法,反正我若死了,也还有你陪葬。”

  “如此说来。”燕空又往顾青山身边靠了靠,适才被顾青山拉远的距离这忽而反又贴得更近了,沉厚磁性的嗓音幽幽地回荡在朦胧的月色里,烧得顾青山的耳根子烫,只听燕空意味深长地问,“你已愿与我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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