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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打翻醋坛


  日上三竿,病人走了一波,此时百草堂的铺子里冷清得门可罗雀。

  星野瘫在木椅里,呼呼大睡。

  顾青山则在书案后随手握着一册书,忽而连着翻上两三页也不知看进去几个字,忽而又老半天盯着一页不动,也不知哪句话如此费解。

  星桥连着进来换了三壶茶,都还见顾青山保持一个姿势像尊泥塑,忍不住出声询问,顾青山敷衍着又跑到药架子前走来走去,看似在找什么药的样子,却搞得星桥更糊涂了。

  他纳闷地打起帘子往后院去,眼前光线忽暗,差点和香罗袖撞了个满怀。

  香罗袖只笑道:“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喏。”星桥努了努嘴,“大哥可是闭着眼都能找到药匣子里是何种药草的人,怎么今儿反成了睁眼瞎?我觉得大哥自昨晚便不对劲儿……十三娘,大哥当真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娘子啊?”

  香罗袖笑而不答,只走向顾青山,轻唤道:“郎君,燕郎君刚打侧门回来了。”

  顾青山立马扔了手里的药杵走出柜台,还踢了脚熟睡的星野,嘱咐道:“去把药碾了。”

  “哦……”星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连顾青山的背影都没看清,人已不见了。

  星桥纳闷地看着香罗袖,“燕郎君?咱们后院不是只有个陆郎君吗?我去看看……”

  “回来。”香罗袖拦下他,“星野又睡了,你去把药碾了吧。”

  “那我们一块儿。”

  香罗袖笑着点了点头,星桥当即乐得不可开支。

  星野却忽而半眯开眼说:“二哥……星野帮你……”

  “不用!”星桥大步冲上去一掌合上星野的眼,“你睡你的,睡多久都成。”

  “啊……二哥……星野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星野倏尔像搁浅的鱼似的挣扎起来,可星桥就是不松手,一面盖着星野的眼,一面又若无其事地冲香罗袖傻笑,瞧他的架势只怕星野现在全无睡意。

  香罗袖无奈地抿唇浅笑,有时候她真的很不解,为何同样是无父无母、受过苦难的孩子,星桥两兄弟便能如此快乐?甚至,也能令身边的人感到快乐。

  香罗袖绕到药架子前,刚刚捧起药杵,却忽而听见顾青山的争执声自后院传来。

  星桥也是一愣,也顾不上和星野打闹,急忙打起帘子,三人都往后院去了。

  “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杀你吗?你又受着伤跑哪儿去了?”

  “我无需向任何人上报我的行踪。”燕空冷着脸,迈着笔直修长的腿对顾青山视若无睹。

  他惊愕地望着燕空的背影,气得叉腰,“你好端端的,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啊?若非怕我给你陪葬,谁关心你一夜未归是死是活啊?”

  燕空猛地顿下步子,一记狠戾的眼刀子刮来,震慑得顾青山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顾青山纳闷了,这人真是中邪了,昨晚在河边不是还相处得挺融洽的么?

  连那远远在树下围观的三人也倒抽一口寒气,星野嘟哝道:“又是这个坏家伙!”

  星桥眉头一皱,低语问:“你认识?”

  “他可凶了,要欺负大哥和星野呢!”

  “什么?”

  星桥怒上心头,操起袖子就要上前讨要公道,香罗袖赶忙拦住他。

  “你凑什么热闹?那人一看就不好惹,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星桥想了想,院子里一共五个人,还怕他一个家伙不成?索性也暂时按下了怒火。

  眼见着庭院里僵持的气氛如紧绷的弓弦,三人都无能为力,厢房里倏尔飘来婉转舒缓的琴音,恰似拂过夏夜镜湖的徐徐晚风,清凉中透着不染纤尘的清新,又像雨后青草的泥土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不知觉间顾青山的怒火已烟消云散,只瞪了眼燕空,转身拂袖而去。

  “抚琴之人何不显身一见?”

  顾青山刚走了没两步,就听琴音戛然而止,不由得纳闷地看向燕空。

  院中静寂,屋内无人言语,却已有人缓缓推门而出,吱呀一声,一袭月白宽袍的陆承音已柔柔弱弱地在廊下站定,墨发纶巾,俊颜清秀,一道明媚的金光刹那照亮陆承音微翘的红唇,竟一扫众人眉心的阴霾。

  唯独燕空,那双幽深黑暗的眼眸如鹰眼似的锐利,盯着陆承音像是在瞄准箭靶一样。

  陆承音面容含笑,眼神温和柔软,偏又丝毫不逊色于燕空的魄力。

  两人四目相对,无人躲避无人退让。

  一个刚猛有力,一个柔中带刚,看得旁人额头渗汗,却不知他们为何对峙。

  “在下陆承音,景国蒙山村人,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陆兄温文儒雅,某竟不知荒野村落也这般卧虎藏龙。”

  “兄台谬赞,在下本是村中私塾先生,会几句圣人之言,又是缠绵病榻之躯,难与兄台这般威武相提并论。倘或兄台不弃,可进屋品茗闲聊,如何?”

  言语间,陆承音已侧身相让,宽袖微拂,如风吹白浪。

  燕空倏尔微微昂头,微眯着眼看向顾青山,看得顾青山一脸茫然。

  陆承音又道:“顾兄可愿否?”

  “好啊!”

  “这位兄台……”

  “不必!”燕空拒绝地干脆,径直朝正房走去。

  顾青山冷哼一声,翻过走廊栏杆站在陆承音身旁催促:“赶紧地,好茶拿出来,好琴弹起来!”

  “只懂醉酒的酒鬼懂什么茶?再好的茶给狗也比给这人强。”

  顾青山咬牙切齿地回击:“就是给我这人,也不给你!”

  话音落地,顾青山推着陆承音回了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燕空拳头一捏,自回屋也难得理睬。

  院中霎时安静,连草丛里的虫鸣都听得一清二楚,星野不关心闹别扭的两人,立刻纵身扑出去抓虫玩去了,唯有星桥迷茫地看着香罗袖,问:“你看懂了吗?”

  香罗袖摇摇头,似懂非懂,“走吧,碾药去。”

  星桥撇了撇嘴,又回头望了眼,将要迈步,倏尔却有醇厚圆润之音自正房飘出。

  厢房内的顾青山坐于窗下,忽闻幽幽扬扬之声不禁望向窗外。

  只听此曲曲调幽深悲戚,却又低沉苍劲,如脚下大地般厚沉凝重,恍若有人独自逆风立于华山之巅,俯瞰云海寥寥、苍生茫茫。曲调忽而一转,肃穆庄严又不掩神秘忧思,恰似与月对饮、一醉解千愁,声悲而幽幽然。

  “有如此古朴之音,配一盏清茗,只差悟禅了。”陆承音笑言间已为顾青山捧来一杯热茶,又道,“埙乃沉思怀古之器,立秋之声,那位兄台傲然志满,竟也能深得埙乐之精髓。”

  顾青山皱眉,托腮淡淡地说:“你倒是他的知音啊,我这种粗人,哪里听得懂。”

  陆承音浅笑着坐在他对面,只眼睛比平素里还要亮堂,笑问:“那日海边祭拜后,顾兄所寻之人,可是这位?”

  “不是。”顾青山随意看向窗外,端起茶盏递到唇边喝得津津有味。

  陆承音却轻声低笑道:“杯里没水了。”

  顾青山微愣,窘迫地搁下茶盏,逞强地红了脸,“我知道。”

  陆承音未拆穿他的掩饰,只用火钳拨弄着小炉里的火,壶里的水沸腾地咕咕响,“你同他说了要离开之事吗?”

  “没有。”顾青山这才想起这茬,昨晚见着燕空就被他搅得脑子里一团乱,哪还记得?

  “他与顾兄是好友?”

  “……不知道。”顾青山是真不知如何回答。

  说是呢,他们不过互相利用;说不是呢,他们又似乎多多少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静默须臾,埙曲尾声淡去。

  廊下正房的方向倏尔传来开门声,顾青山别过头去,只后脑勺冲着窗外。

  陆承音又递给顾青山一盏茶,缭绕的烟气里他一双修长匀称的手,美得如脂如玉,朦朦胧胧的俊颜好似隐在半透的薄纱后,轻扬笑唇,道:“待会儿,可有空闲随小弟一去?”

  “好啊。”顾青山随意摩挲着茶盏的杯口,慵懒地打着哈欠,“反正今日是秋社,各家各户都去有钱人家串门子吃社饭、领社糕社酒去了,药铺里清闲得发霉。”

  “顾兄不好奇小弟去何处?”

  顾青山知晓燕空在廊下,故意扬高声音说给他听,“去哪都比跟一座冰山待在同个屋檐下强!”

  “元髓散还没配出来的家伙,有资格说清闲得发霉?”

  燕空低沉浑厚的嗓音透着刀子的凌厉,叫刚刚从耳房里出来的香罗袖也不禁背脊发寒。

  顾青山撇着嘴也不理他,只站起身对陆承音说:“我安排好下午的事,便随你去。”

  “好,不急。”

  陆承音温文尔雅地目送顾青山出了屋子,随后又起身走到窗前向燕空颔首微笑,但燕空只冷冽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径直走来的顾青山身上,只是他刚嗫嚅唇角还未开口,顾青山已目不斜视地走过,对香罗袖说:“去铺子里,我有事和你们安排。”

  香罗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怒气冲冲的燕空,抿唇浅笑地点了点头。

  顾青山将将要走,手腕却猛地被人一拉,他正欲发难,不料燕空没头没脑问了句:“好听吗?”

  “……什么?”顾青山闷闷地反问。

  燕空眸色一凛,眼里的光芒四散退去,刹那松开顾青山扬长而去,“没什么。”

  顾青山怔忪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耳边却响起香罗袖笑声,“燕郎君该是在问你,他吹的埙和陆郎君抚的琴相比,好不好听。”

  “嘁,他不是说我是粗人么?这种高雅的东西问我做什么。”

  香罗袖微愣,旋即才明白原来顾青山是故意装傻充愣,她倒多此一举了。

  药铺里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安排,顾青山只叮嘱些琐事,害怕星野一听见去玩也缠着要去,他便趁星野在捉虫子,拉着陆承音悄悄地从侧门走了。

  燕空半眯着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扬手朝星野丢了块石子,星野微怔,气呼呼地瞪着燕空,“干嘛?”

  “你大哥有好玩的好吃的,没带你,怎么办?”

  燕空难得眉眼含笑,温柔的声音也让星野放下了戒备,当即听他嚷嚷:“大哥?大哥?”

  燕空指了指侧门,提议:“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

  “大哥!”

  星野毫不迟疑地追出去,闻言赶来的星桥,只看见一座空寂寂的庭院。

  连燕空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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