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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相见时难


  午后的阳光透出层叠的枝丫,破庙陈旧的空气漂浮着刺鼻的尘埃,萦绕在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周身,迥异间竟平添了几分柔和的神圣沉肃之气,连佛身之下负手而立的一袭红影,俊朗飘逸,英挺潇洒,也在这一刻更蕴令人动心之色。

  景凌正同白风商议,远远地,显然有意避开顾青山谈事,但她并未在意。

  顾青山只上下将其打量,换过那身被火蒺藜炸毁的衣裳后,景凌再看不出身背负伤之姿,记忆里红衫小孩的模样与他渐渐重叠,依旧这般不真实。

  她垂眸晃着手里的茶碗,白白的茶汤荡着涟漪,一圈一圈,像是一层一层解锁的回忆在蔓延。

  “在想什么?”景凌的浅笑,倏尔打断顾青山的神思。

  她抬眸,望着他灵动狡黠的笑眸,摇了摇头,搁下茶碗起身问:“可要下山?”

  “我已命白风先行一步。”

  顾青山闻言回眸看去,果然独见嵩义听命在外,“为何?”

  疑惑声起,她回首之际,呼吸正擦过景凌胸口,他竟又悄无声息上前,她愕然睁圆眼,连景凌垂在胸前的几缕长发都被她的气息搅乱。

  “我私心想……陪你回去。”

  他故意俯身凑到顾青山耳边,热乎乎的气息伴着火辣辣的话语,她心头大惊,怔忪地顺着他的胸口望去,衣襟因着适才的再度打闹而凌乱的微松,慵懒之雅中无尽风流,簇着眉心朱砂红的一双桃花眼笑得微微轻阖,半是调谑半是和暖,正斜斜地擒住她窘迫的目光。

  “要走就走,废话这么多!”

  顾青山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脑后高束的长发扫过他的脸,留下淡雅的余香。

  景凌得意地勾唇大笑,死缠烂打地追上去。

  一红一青,恰似融入金光的两抹明媚。

  *

  街头垂灯,昭京内外城皆已入宵禁时分,四下空寂,唯有一辆马车碾过官道哒哒驶来。

  嵩义挥鞭驭车,途中曾遇巡逻军阻拦,出示昭京府尹的令牌,这才惊得巡逻军派出一支小队毕恭毕敬地紧随相护。胭脂楼一事后二皇子离奇失踪,早已惊动朝野,此番得遇,景凌索性请巡逻军队正代为通传己身安然无恙,如此之后方才护送顾青山前行。

  “你的归来,可叫今夜有人睡不安稳了。”顾青山讥讽地一声轻笑,落下车帘。

  景凌凑到她跟前,长眸流转,溢出柔光,“可见我是离不得你了。”

  “……”顾青山干巴巴地瞪着他,“与我何关?”

  “离了你,我便会死,害我的人岂非如愿?我当寸步不离你,可好?”

  景凌言语轻柔多情,震得顾青山双眸微闪,却只僵硬地别过头,不答不语。

  景凌无奈地噙着笑意,“你可是厌烦我?”

  顾青山只静静地垂眸,好似对马车中那盏烛灯的光影甚是有意,对景凌的话充耳不闻。

  “你可是已有意中人?是燕空还是……陆承音?”

  “你也知我有意之人甚多,不知你言及何人?”

  顾青山忽地反问,抬起浓密的睫毛露出一双精致的美妙丽瞳。

  景凌情不自禁被她目光深深吸引,笑意更盛,只尚未开口,他眸色骤然一沉,霎时警惕地扫了眼被风荡起的车帘。车身顿晃,一道道光影如波浪掠过,黑靴踏地铿锵有力,不多时已将马车团团围住,马车内的气息顷刻凝滞。

  “殿下!”嵩义打起车帘,目光灼灼,“是绾阿郎领着人来了。”

  言及此,绾泽道浑厚谄媚的笑声自车外传来,竟是巡逻队队正派人先知会了绾宅,绾泽道遂忙领着护院亲自来迎。

  顾青山松了青蜺,依旧懒洋洋地满不在乎。

  景凌同绾泽道客气寒暄片刻,马车复又轱辘前行。

  绾泽道骑马相随,到了绾宅外,车内二人方才下车。

  “殿下若不嫌弃,可在寒舍留宿一夜,明日进宫面圣也近些。”

  顾青山看着卑躬屈膝的绾泽道,正要出言相拒,未料景凌竟一声应下。

  她诧异地抬眸望着此刻笑得半真半假的景凌,他恍若不知,自在绾泽道地邀请之下迈过门槛,步入绾宅大院。顾青山扁了扁嘴,只得一路随行,像个不起眼的小厮跟在景凌身后,绾泽道也自始至终未曾关怀她的失踪。

  顾青山对此无意,景凌却暗暗在心头计较,再看向绾泽道时,眸色又阴冷暗沉了许多。

  众人一路到前厅,早有管家急急跑来耳语,绾泽道闻言笑道:“殿下,竹苑乃是宅中最清幽之所,想来殿下这番颠簸已是疲劳受惊,我已命人收拾妥当也备下了安神茶,殿下可……”

  “承蒙阿郎好意,但何须如此麻烦?”景凌眉梢一挑,霎时勾住身后顾青山的肩头,笑得粲然,“我与五郎已是知己好友,当住五郎院中秉烛夜谈,何必另住一院?”

  绾泽道怔了怔,目光这才落向顾青山,再想起他喜好男色之事,当下又觉莫非传闻属实?

  顾青山显然看出绾泽道眼底的思量,胳膊肘撞了撞景凌,景凌反倒越箍越紧,甚是得意,微一扬眸看向呆若木鸡的绾泽道,笑得轻蔑讽刺,“阿郎可是认为我不配与五郎相交为友?才这般迟迟未答?”

  “殿下,我绝非此意……”

  “不过我是堂堂二皇子,又岂要你决定应允本殿下住何处?”

  景凌倨傲地打断绾泽道,当即搂着顾青山扬长而去,吹着口哨恍若在自家般自在。

  绾泽道目瞪口呆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忽觉后背已湿透。

  管家这才上前低语道:“这二殿下好生纨绔跋扈,当真名不虚传。”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想害死我们全家?”绾泽道一声低吼,管家立时缩紧了脖子,“你可知他如今圣宠优渥,只怕是日后太子!”

  “可三皇子那边……”

  “闭嘴!”绾泽道急得跺脚,环顾四下,“你这愚蠢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变得更蠢了?”

  管家自知失言,紧紧捂着嘴,当即缩头缩脑地随着绾泽道穿廊而去。

  *

  月暗云深,悬挂在重重飞檐角后,小径上窸窸窣窣的裙裳擦地,侍婢们拎着灯笼在前引路,在寂寂的冬夜里她们冻得呼出阵阵白气,转眼即散,皆心照不宣地对身后互掐互怼的二人不闻不看。

  步入芦馆,景凌立时命侍婢退下,嵩义合上黑漆院门,掌灯前行。

  顾青山这时复又开始挣扎景凌的胳膊,竟被他以内力僵持强行圈了一路,很是别扭。

  “为何总对我这般?”景凌低眉浅笑,“我看你在大街上、妓馆里同陆承音这般亲密,却也不甚排斥他,为何……独独是我?啊,可是我于你而言,是别样的存在?”

  “你少自视甚高了!”顾青山去踩他的脚竟又踩空,忽而想起什么,恼怒地皱眉,冷淡一晒,“你竟派人跟踪我?”

  “此话差矣,我本与安乐公主同行观戏,怎知唱戏的人正是你和陆承音?”

  顾青山一时愕然忘了反抗,竟不知那日这家伙也在。

  她疑惑地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清逸灵动,愈发如此,顾青山愈是觉得他此话有诈、半真半假,恍惚间,她似听见有人唤着自己,循声看去,只见屋中赫然走出一道月华般纯澈清凉的白影,上扬的唇角噙着温柔的暖笑,何等明耀生辉。

  顾青山只觉眼前骤然一暗,景凌忽地窜到她眼前,挡住她的视野,笑吟吟调侃:“真是见异思迁。早知如此,我也无须命白风接他们前来。”

  顾青山想起先走一步的白风,皱眉,“他们指谁?”

  景凌勾唇浅笑,微挑的眉梢透着风流优雅的慵懒,未启唇,陆承音已赶来护住顾青山,如一道冰冷的华光倾泻,只神色不动地肃然道:“二殿下深夜相邀,所为何事?”

  景凌挠了挠头,故作意味深长地叹息笑道:“我好心做事,你们倒如此待我?”

  “殿下!郎君!”

  屋中的香罗袖搀扶桃姨娘迎来,许是听见争执之声,二人的脸色皆是焦急不安。

  顾青山尚未应声,廊下忽地一阵凉风拂面,看似寻常,顾青山与景凌却已隐约有感,抬眸望去,只见长廊曲折,影影绰绰间,白风踏夜而来,身后紧跟一魁梧之人,步下无声,月华黯淡,廊下无灯,旁人未曾看清。

  顾青山却已啧了一声,斜睨了一眼景凌。

  景凌一览无余地捕捉着她眸光里的深意,刹那笑得眉飞色舞,一副急于邀功的模样。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着,人模狗样!

  “殿下。”白风上前拱手抱拳,“人已带到。”

  他侧身相让,一袭黛色襦裙的妇人微微扬颌,竟是张酷似男人的脸,刚毅方硬得不伦不类,眉弓与颧骨高凸,双眸凹陷,方方正正的大脸看上去凶恶蛮横,偏着身女裙何等怪异诡谲,唬得桃姨娘等人大惊失色,也不知这身衣裳是如何穿得上身。

  这人目光逡巡,视线骤然落在陆承音眉眼,竟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半步,大呼一声:“我儿!”

  桃姨娘的胸臆蓦然揪紧,匪夷所思看向陆承音,他却早已看直了双眼,脸色煞白。

  景凌此时方才言道:“陆清心之死,她乃唯一知情人,昔年也是你娘亲好友。”

  陆承音心口一顿,像被塞了一团雪,冰冷刺骨,偏又窒息到痛得犹如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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