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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遗风余烈


  景凌幽深的黑眸里跳着热情的火焰,默默与顾青山对望许久,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将军府石门垂藤,清泉荷池,百花妖娆争艳,曲园白墙雕梁画栋,哪怕塞外征人醉卧沙场、金戈铁马吹角连营,却是保家卫国,阖家安在,然今物是人非,身经百战的将军又何处觅功名?

  再看眼前的人儿,恍若隔世重逢,反倒更像一场梦,连再相逢的喜悦都是苦闷。

  景凌垂眸别开了头,一抹黯然神伤闪过,呢喃道:“我画过许多你长大的模样……”

  他顿了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你如今比我画中的人美上了十分。”

  顾青山不知他这番话有几分真,但这抹笑里的自责、哀怨与庆幸却被她看得真切。

  哪怕她再气恼景凌的油嘴滑舌,此刻却也被他目光中流露的真情而动容,反不知作何言。

  沉默间,无尽的思量闷在心头。

  顾青山只得轻咳一声,忙岔开话题道:“你……失踪一日一夜,只怕嵩义和白风已急不可耐,些许已惊动圣上,你还得尽早回去。还有客栈里的崔三娘,我委实不放心……绾宅,只怕再生事端。”

  “崔三娘说出了真相?”

  景凌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的模样竟又几分肃然,全然不顾顾青山的前半句话。

  顾青山心里始终牵挂此事,索性也将昨夜客栈里与崔三娘所言悉数告知。

  “与我所料不差。只,她可有交代,绾泽道为何定要陆清心死?”

  “为了一封信。”

  景凌皱眉,“信?”

  “不错,陆清心生前曾每隔一定时日便收到一封关外来信,崔三娘身为胭脂楼老鸨自然知晓此事,但陆清心在关外并无好友,每每问及何人来信时,陆清心又总不言,崔三娘心中有所怀疑与绾泽道有关。只是她不知,绾泽道与关外人互通信函,又为何以胭脂楼和陆清心之名为掩饰。

  “起先崔三娘并未上心,直到有一日,有绾宅的护院冲进陆清心的房间东翻西找,她百般阻拦无果。所幸那日绾泽道与陆清心皆不在楼中,崔三娘只以为是绾宅正房闹事,可当陆清心回来收拾凌乱的屋子,发现藏在木匣中的信函竟少了一封。”

  “绾宅正房?”景凌翻了翻手中青衫继续烘烤,又道,“那时可已是余氏?”

  “尚且不知。”

  景凌又道:“于是忐忑不安的陆清心将此事告知了绾泽道?”

  “不错,但绾泽道问过绾宅护院,众人皆说未曾去过胭脂楼,哪怕大刑之后依旧无人承认,于是绾泽道疑心陆清心暗中觉察他们密谋之事,尔后为偷盗信件而故意惹人闹事。”

  “如是,绾泽道便动了杀心。”

  “不错,他藏得极好,陆清心泪如雨下解释此事,他反安慰她无需如此,结果却趁她不备……崔三娘当时被迫亲眼目睹绾泽道毒害陆清心之事后,有意揭露他的罪行,反被绾泽道关押。

  “而绾泽道日日与陆清心相伴,却夜夜在她安胎药中下毒,为此想要逼迫陆清心招供到底将信函藏在何处,此时陆清心方知自己命不久矣……”

  顾青山微顿,她想到陆承音曾提及,他娘亲的遗言。

  绾泽道害陆清心至此,顾青山不懂,怎样刚毅的女子在备受折磨后还能说得出这般话?

  不要怨恨,努力得到绾宅的承认,陆清心对绾泽道当真毫无恨意?

  景凌见她脸色不好,黛眉紧蹙,知她陷入深思未曾打扰,只眸子骤凝,胸口烦闷。

  须臾,顾青山又道:“崔三娘后有幸逃出生天,此时方知陆清心已死,她知晓自己一人之力难以对付绾宅,且绾泽道也会杀她灭口,故而隐姓埋名离开胭脂楼,暗中拜访西蜀唐门想以其人之身还施彼身,修得一身毒功,这才使她容貌、身形连带声音也剧烈变化,再回胭脂楼时无人认出,从此便费尽心思与绾宅中人结交。”

  景凌心下了然,“此次毒杀洛眉的火毒,便是崔三娘所配?”

  “嗯。”顾青山叹了口气,望着灼热的火焰却觉四肢冰冷,“倘或崔三娘对陆清心当真有情有义,为何不尽早寻得她的遗孤?”

  “当人对另一人全身心的好并怀有自责愧疚之罪时,他的眼里,再看不见别人。”

  掷地有声的余音绕梁,景凌俊美深邃的眉眼里少了平日里的妖娆,眸如流水,沉淀着一览无遗的硬朗英气,竟与素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顾青山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直到自己耳廓发烫得紧,忙垂下眸光,装作不知。

  “所以我反倒很能理解崔三娘。”

  景凌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臂弯间的青衫,起身抖展开走向顾青山,倏尔顿下,深情款款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她,“我曾为心里执念,寻遍天涯海角,哪怕被父皇质疑、被兄弟暗算、被流放到瘴气湿热之地,我全都欣然接受,只要知道你在何处,阿珂,我连自己都不在乎。”

  顾青山愣了愣,耳朵红到脖颈更是火烧似的,“……那你是否先替我解穴?”

  “呃。”景凌复又露出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先说好,不准打我,不准骂我……”

  “……好。”顾青山硬生生咬着牙,勉强挤出轻松的浅笑。

  景凌不疑有他,立时解了她的穴,谁料顾青山抓起他递来的青衫,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打来,景凌惊恐地一个纵身后跃,顾青山早知他会躲,脚下徐徐生风,早已轻盈地闪身追来,出手一掌击向景凌肩头,吓得他大叫:“说好了不打我的!”

  “我几时说话算话了?你这个浑球!”

  “啊……那我让你打,你能不能轻点?”

  “不行!”

  顾青山气得鼓着脸腮,追着景凌在破庙里跑,逼得景凌东多西藏连连求饶。

  看得此刻站在破庙门槛外的嵩义和白风满脸僵硬,像两个木头人。

  他们寻着景凌留下的暗记,沿路提心吊胆,哪料到自家主子居然被人……

  白风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止,却被嵩义挥手拦下。

  “干嘛?”白风瞪了眼嵩义,满脸怒火,“没看见殿下正被人欺负么?”

  “殿下几时会被人欺负?”

  “可眼下顾青山那小子……”

  “你还看不出来吗?”

  “什么?”

  嵩义努了努嘴,白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家二殿下满脸欢笑地在顾青山身边跑来跑去,明明可躲开却偏故意挨一掌又喊求饶,时不时还撩拨着顾青山的秀发,时不时又扯一扯顾青山手里的青衫,不像被追打,反倒在戏弄顾青山打闹。

  尤其是他嘴角的笑深深荡漾在黑眸里,融化成了一潭暖暖春日下的湖水,层层的涟漪里都是幸福的欢笑。

  白风看得惊愕,他们打小跟随,自从穆将军家破人亡之后,二殿下彻底性情大变,虽还爱笑,却素来都是冷漠虚伪的笑罢了,再未曾见他如今日这般像孩童似的开怀大笑。

  白风松了手里的佩剑,看着乌云散去,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璀璨的金色光玉落满景凌和顾青山的肩头,风拂起他们的青丝在光影间纠缠交错,追逐嬉笑的二人恍然不觉,那一抹红里交织着碧绿,竟有种说不出的圆满之美。

  像是一池碧水间荡漾着落英,又像是绿墙深处那盏朱红的灯。

  树影婆娑,绿荫深深,缀着满枝头的红萼,谁也不可缺少谁。

  *

  小半盏茶后,顾青山香汗淋漓地坐在篝火边,景凌吩咐嵩义煮好了茶送来,她正好解渴,连喝了好几盏,倒也不顾景凌这上等的贡茶如何难得,喝得嵩义和白风都是一阵心疼,景凌却只是噙着笑意看着她,贴心地拭去了顾青山额角的汗。

  嵩义和白风相视一眼,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青山纳闷地瞪着景凌,哼哧一声,“别以为这样我便会饶了你。”

  “你最好一辈子都不饶我。”

  “……油嘴滑舌。”顾青山嘟哝了一句,搁下茶盏。

  “随我回府吧。”景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顾青山微怔,景凌又道:“绾宅风波未定,只怕再生事端,你留下会有危险。我自开衙在外,你不喜住在昭京府衙,我另有府邸。”

  “虽说崔三娘已交代将火毒交于何人,但我们尚且未定那人是否便是毒害洛眉的凶手。我还需回去,同那人好好聊聊,只怕其中隐情更令人瞠目结舌。”

  “执意如此?”

  顾青山微挑眉梢,“你当知我说一不二。”

  景凌笑道:“我如何不知你这个在毒日头下傻傻站那么久马步的固执女?”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你以为如此你便能结案了吗?”

  “自是不会。”景凌后仰着身子靠着庙柱,翘着二郎腿,恣意慵懒,眸色却十分严肃,“绾泽道毒害陆清心之死绝不简单,与他私下会面的郎君、关外的信函、突然兴师问罪的正房夫人……这些谜团有待解决。”

  顾青山皱眉,心里也觉得此事背后蹊跷,但为何景凌也这般感兴趣?

  景凌看出她的疑惑,伸手摸了摸顾青山的头,笑呵呵言道:“只要你的事,都是我的事,我绝不会让你独自承受。”

  顾青山打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嘟哝了句什么景凌并未听清。

  她也未曾见到,他眼里的笑——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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