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泪的布偶

　　第二天一早，苏夏顶着两只国宝眼走出来，李婕慌忙拉了一把椅子，苏夏毫不客气地坐下。苏明城递给女儿一碗小米粥和一盘炸馍片：“昨晚没睡好吗？”

　　苏夏揉了揉眼睛，端起碗喝了几口小米粥，然后突然盯住李婕口气不善地问道：“你昨晚去我房间里找什么？”

　　李婕一愣：“没有啊？我….我们十点不到就睡觉了！”

　　“夏夏，李婕昨晚一夜都没有出去…..”

　　“不对啊！明明我瞅了眼闹钟，是两点多，你鬼鬼祟祟的在我房间里东看西的。还在我床上坐了半天，哼着歌儿，我当时脑袋清醒的很！那时想问你来着，可又怕你有梦游的毛病….吓着你…所以才强忍着…”不待苏夏说完，李婕咕咚一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脸色煞白，浑身抽搐不止。把父女二人吓坏了。　

　　苏明城不顾女儿在眼前，一把把李婕从地上抱起来。一叠连声地问：“李婕！李婕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啊！”

　　“爸爸！她流血了！”苏夏惊恐地喊道。苏明城匆匆地把林凝抱到卧室床上，一眼看到她裙摆上洇染的大片大片的血迹，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忽地又抱起来，就往外走。

　　“城哥….城哥，我没听你的话….偷偷地…偷偷地又怀上了你的孩子….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再要孩子了….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喜欢女儿多一点….所以，我想给你生个女儿….现在看来，她跟咱们无缘了….城哥….”

　　“没事的，李婕，你一定会没事的！”苏明城已经把李婕抱进电梯里。只急急对女儿说了声：“在家好好看着弟弟！”

　　“城哥…城哥…咱们还是麻烦黄奶奶来照顾一下林林吧？苏夏太小…没有经验….”其实李婕原本是想说儿子好像有些怕这个姐姐的，但是，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子，她怎忍心说这样的话伤苏夏的心呢。

　　一切安顿好后，苏明城抱着李婕走进电梯，李婕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突然就哭了：“城哥，看在这几年我尽心尽力照顾你的份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电梯门缓缓合上，急剧下降。苏明城的脑袋还是乱哄哄的，望着小妻子惨白的脸，急急应道：”好！李婕，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城哥，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住了….咱们搬家吧！”

　　苏夏在惴惴不安中等了两个多小时，父亲才搀扶着面色苍白的李婕回来了。然后两个人一直在卧室里没有出来，间或传来李婕压抑的啜吸声。苏夏在自己房间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拿起背包，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窝。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她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布偶——那只小时候天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小熊。

　　虽然它有些陈旧了，脑袋上的毛也被磨平了不少，突然苏夏“噔噔…”后退了两步！她居然发现小熊的眼睛有液体流出，就像人流泪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周围，房子墙体很干燥，并没有一丝丝潮湿的现象！可这….她壮着胆子用手轻轻抹了一把布偶的眼睛，举到眼前一看：竟然是淡淡的红色，恍然大悟：可能是小熊脑袋上的蝴蝶结褪色所致吧！自嘲地摇摇头，把它塞进自己的背包里，轻轻拍了一下：老朋友！谢谢你还在家里等我！轻轻地掩上房门，本来想跟父亲打声招呼的，想想作罢，那个李婕还真是有病，她只不过随口问了她几句，竟然闹出那样一出戏来，还真是让她开了眼了。想必宫斗戏看多了，这一出出的表演真的是自然流畅至极！

　　苏夏已经快十八岁岁了，虽然感情方面一穷二白，但并不代表她懵懂无知，她知道突然间流血意味着什么，忍不住嘲弄地笑了：苏夏啊苏夏，从此后，你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们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等李婕再为苏家生一个女儿，便凑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了！那个老不死的也该瞑目了！苏夏恶毒的想，心里却是酸酸的，奶奶住在乡下，苏夏也没见过几次，只记得是位高高瘦瘦的老人，见了这个唯一的孙女，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如果不是她讨厌自己，父亲即使再忙也不会把自己扔在千里之外吧！

　　天大地大，苏夏居然觉得没有一处留身之所了。没有人再讨厌自己，更没有人喜欢自己了，苏夏你还有什么？有的只是这张连你自己都陌生的脸，虽然漂亮，但是漂亮的却毫无生气，就连那两个酒窝都是死气沉沉、像是人为刻上去的一般，此刻，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脸颊，她有些怀疑：那真的是自己吗？为什么，这样陌生的脸却生在自己身上？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都会大汗淋漓的醒来：她梦见自己被推进手术室，一个人手里拿着刀子，只见一片片的血肉从脸上剥离开来，她惊恐地感受着这一切，甚至还听到锉刀“呲呲”地打磨自己的下颌….她在尖叫中惊醒，拥紧棉被，小小的脑袋深深埋进被子里…..这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这样无助的日子，她竟然过了三年！而她的所谓的父亲，那时那刻又在哪里？

　　一想到自己所受的苦难，苏夏刚刚燃起的对父亲小小的内疚顿时烟消云散，甩甩头，最终连招呼都没打，轻轻推开了房门。等苏明城想起该给女儿做午饭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女儿的踪影。而女儿的背包也不见了，苏明城无力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颤抖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须臾狠狠揪住鬓边的头发….他知道，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的亲生女儿终于被自己曾经的冷漠给逼走了….

　　李婕流产了，苏明城表面上和她一样难过，实际上，心里并没觉得有什么可伤心的，因为他结婚前就给李婕摊牌道：如果跟他结婚要考虑清楚了，他不会再要孩子！李婕当时答应的挺痛快，没想到还是出了状况，因为他的母亲想要一个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九个闺女抵不上一个瘸腿儿子！李婕要是不能生，你就去找一个能生儿子的！否则！哪天我死了，怎么去见你早死的父亲？怎么去面对苏家的列祖列宗？

　　苏明城是打农村走出来的，父亲死的早，是母亲种着两亩薄地，外带这给别人缝缝补补，拉扯他成人，辛辛苦苦供他上了大学….母亲的话他居然无力反驳…所以，李婕怀孕了，苏明城并不怪她，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谁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谁不想有个圆满的人生？儿子出生了，母亲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包袱….伺候完月子，在回去的路上，跌到村头的鱼塘里…捞出来也就活了小半年，一直在说胡话，喊着夏兰、苏夏的名字，吵吵着见夏夏……瞧!生活虽然残酷却也是公平的，所谓的家庭圆满不是强求来的，老天送给你一样礼物后，总会小气的捎带走另一份礼物…..从丧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后，抱儿子在怀里，苏明城不高兴是假的，但是远没有李婕预想中的兴奋若狂，有一次在酒后对李婕说：“去它的九个闺女不抵一个瘸腿儿！我苏明城就是稀罕闺女！而且我的家产大部分都是属于苏夏的….”所以，这辈子我只要一个女儿，也只有苏夏是我唯一的女儿！

　　医生说，没关系，只是见了红，胎儿却无大碍，可是苏明城说：医生，请拿掉他！我们的孩子还很小！望着李婕瞬间煞白的脸，苏明城有些内疚的别过头。这辈子注定要辜负李婕了。因为心存内疚，所以苏明城决定等李婕调养好了身子后，一起去看房子…

　　苏夏从来都觉得自己一踏进校门，就像流浪狗找到自己的小窝般开心。苏夏原本就是一个静默的女孩子，她所谓的开心也就是可以直起腰板走路了。不用像在羊城那般佝偻着背，低垂着头颅像一个生怕被人认出的逃犯！她的性格永远是这样，没有明媚的笑容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每天都飘飘忽忽的走路。像个幽灵。像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

　　苏夏的个性虽然淡然，还是被人称为学校的另类，现在的女孩都臭美的没边没沿的，虽然校规里明文规定：不准穿高跟鞋、不准化妆、不准染指甲抹口红！但是女孩子们还是一窝蜂地在别的地方动动手脚。譬如马尾辫上佩戴一个漂亮的发卡，又譬如手腕上戴一个自己编制的手链。直直的齐刘海儿用胶棒卷起漂亮的弯儿。嘴巴上涂上无色的润唇膏。总之，女孩子们在追求美丽的道路上都是挺上心的，除了苏夏！

　　苏夏刚考进高中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们都以为她是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学生：虽然有张漂亮的有点过分的脸，但,一脸菜色，明显的营养不良….豆芽般的小身板，矮矮的个子。身上一成不变的肥大的校服….那些家境条件较好，长相一般的女生很是惬意，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你苏夏穷的呵呵滴，连套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就那没胸没屁股的小身板，有哪个男孩子会喜欢？

　　直到她的父亲开着车去学校看她，拿出一包包名牌服装，高档的零食。拜托她们捎给苏夏，说这是作为父亲一点小小的心意,于是了然：这苏夏的爸爸肯定是为了外面的狐狸精，把苏夏抛弃了。于是带着十二万分的同情，把衣物带到苏夏面前，愕然地看着小小的她皱着眉毛面无表情的用美工刀一件件划烂，然后扔进垃圾箱里，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们私下里都在猜测这个古怪的小女孩，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的女生干脆跟苏夏说：“别价，你不穿给我们也行啊，这样多浪费啊！”结果，后来苏夏果然都把衣服送给了她们。

　　也许是水土方面的原因，离开羊城三年的苏夏，个子居然嗖嗖地蹿高了。原本麻杆样的身材，现在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就连胸前那两团，自打大姨妈来后，也是天天见长了。而苏夏终于知道害羞了，第一次去商场买了那种不带胸垫的罩罩。因为胸部的饱满，苏夏还是不习惯昂首挺胸的走路，她觉得那两团肉真是碍眼的让人生厌！害的自己一到上体育课就犯怵….彼时苏夏正在宿舍洗衣服，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瞎想着，突然听得传达室张大爷扯着嗓子喊：“苏夏！苏夏有你电话！快点下来接一下！”

　　苏夏答应一声匆匆跑下了二楼，她以为是小姨来电话了。兴冲冲地接过来，脸上原本隐隐的笑意一点点变淡，然后恢复了原有的冷漠。

　　“爸，有事吗？”

　　“夏夏，咱们搬家了....新家就在开发区的凤凰城...很好找，一单元一楼...等你放假来的时候....”

　　“爸，那个家也让你生厌了是不是？”苏夏打断父亲冷冷地问道。

　　“李婕坚持要搬走，爸已经很对不起她了....爸逼她打掉了孩子……就依了....咱那个房子爸不会卖的...”

　　“那就好！爸，我问你...李婕那一大家子都是怎么回事？脑子有毛病啊....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总是.....呃.....我奶奶是不是死在咱家了？所以她害怕？”想到这个有可能发生的问题。

　　“不是啊，你奶奶是老在乡下的...”苏明城有些纳闷女儿为什么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爸…你确定李婕那晚....”苏夏终于把憋在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爸，那晚真的有个女人在我房间里呆过….如果不是李婕的话，你说还能有谁？”

　　苏夏有些恼怒于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李婕那晚确实没有去过她的房间）这说明，父亲已经盲目的轻信了那个女人，这也就是说，在父亲的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说不定，他现在比以前更讨厌自己了吧？

　　恨恨地躺倒在自己的小床上，手下意识地又把那只布偶放到自己的枕旁。说也奇怪，当她第一次拥着它睡觉的时候，竟然有违地尝到了一觉到天亮的滋味。那种安宁祥和的氛围是她有生之年从未感受到的。苏夏越来越离不开它了，就算跟同学去市区买东西，也会把小熊布偶轻轻地放进自己那个偌大的背包里。

　　室友们对于苏夏如此宝贝一个破旧的布偶，很是不理解，也有人劝说她扔掉的，那么丑的东西，摆在女孩床上多不搭啊！可是，苏夏只回了一句：我就喜欢这样的，它对于我意义非凡！但私底下，苏夏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巴巴地大老远带回这么一件东西？

　　当然，潜意识里，她绝对想不到，是因为自己听到父亲说起：这个布偶是当年母亲在车祸中拼死也没舍得丢掉的东西!因为它是宝贝女儿第一次自己相中的礼物！

　　“夏夏….夏夏…”迷糊中，听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接着额头像是被一块冰凉了一下，她倏地张开眼睛，发现天色居然已经黑了，与自己床铺挨着的王明琛正焦急地摇晃着自己的手臂，而室友薇薇的眼睛已经红通通的了。

　　“我怎么啦？”苏夏艰难地问道，不知怎的，这一觉嗓子居然有些沙哑了。

　　“呜呜….苏夏，你要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胆小的薇薇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你一直在喊”妈妈…别走…“，开始的时候，还觉得你在做梦呢，谁知道，你一直哭一直哭，嘴里一直喊着妈妈….后来，明琛发现你脸颊烫人…..苏夏….咱们认识快三年了，我们第一次见你这样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呜呜…..苏夏….以后，我再也不嘲笑你了….”

　　“苏夏吃力地坐起来，皱了皱眉：”对不起…打搅到你们了….我没事了，你们休息去吧!”

　　王明琛忙说：“不碍事，不碍事，邱琳她们去帮你拿药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她站直身子，突然弯腰朝苏夏身旁一指：“怪不得你那么稀罕它，你们俩还真是好朋友呢，刚才它都流泪了呢。”

　　苏夏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一看，竟然是自己臂弯里的布偶。没等她说什么，已经被薇薇抢了过去，两手提着它的小爪子，仔细瞅了瞅：“我看看…我看看…咦…还别说，眼睛真的是湿乎乎的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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