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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任


  顶端佩玉的白靴抬起,卷起了华贵的镜花绫衣摆,露出内里花哨的粉色绣花里衣。

  七八个颜色艳丽的小锦囊挂在腰间,随着走路的动作晃来晃去,尾部的白玉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穿着艳俗的邱越阳头带翠珠金冠,一手中拿着一把双桃折扇,一手把玩着一块暖玉,嘴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身后带着多名下仆,尽心尽力的将嚣张跋扈写在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绝不放过一处遗漏。

  远远看去,他好像一颗会移动的、五颜六色的杂花树。

  这幅装扮不是一般的俗气难看。

  管事陈伯眼看着大花团远远走来,一脸说不得的站在门前,不止一次觉得邱越阳的行为配不上他的脸。

  这大概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眼前这蜂腰猿背的俊秀青年若不是这般胡闹,应该会很受欢迎,那副像极了先夫人的容貌定能让他被唤一句美郎君。

  而一想到先夫人,陈伯心中难免伤感。

  他想,夫人贾氏是位美人,既有才情又温柔贤惠。他家老爷虽容貌平凡,但自幼聪慧过人,在先帝还在位的动荡时期,能在先帝手中从破落户坐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可见其手段心性。

  然而。

  就是这么两位生出的儿子却是这种德行……

  陈伯每每想到这里都好心痛。

  他捂着胸口,等到邱越阳走进,收起心中思绪,脸上挂着笑容,低声说了一句:“二公子,老爷有请。”

  邱越阳漫不经心地应下,大步流星地来到正堂,奇怪的发现正堂附近一个下人都没有。

  眼前开场有些熟悉,一个月经历了几次风雨的他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每当父亲屏退众人时,基本上都是他要闹事的表示。

  不好的预感强烈,邱越阳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回想自己最近都做过什么好事。可因最近做的“好事”太多,他一时想不起最严重的是哪一桩哪一件,最后颤抖地伸出戴满珠宝的手推开眼前的红木门,接着,一双桃花眼对上了正冷着一张讨债脸,手中还拿着粗绳正准备上吊的老父亲,口中的你干嘛咽了回去。

  向来表里如一,规矩面子看得比天大的中书令邱端章此刻脚踩梨花木凳,手拿粗绳,身上的朝服还未褪去,正气凛然的将手中绳子向上一甩。

  一旁围着白氏兄长与小妹配合的喊出了一句:“老爷!”

  “爹!”

  三人一边假哭,一边还在偷看他的脸色。

  一家四口,等到他出现便开始闹起。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邱越阳拉过椅子,豪迈的双腿岔开坐了下去。

  邱端章对他这不雅的动作视而不见,扭过脸与白氏点了点头,用与“我去上朝了”差不多的正经语气说:“我去了。”

  “你又要去哪啊!”邱越阳扔开扇子,自打白氏对邱端章说他吃软不吃硬开始,这位自尊比天高,向来要强,规矩还多得要命的邱端章便开始不要脸了。

  撒泼上吊耍浑,泼妇著名三项——他全部都能,还都是冷着一张严肃的脸,去做那些闹事的后宅女子才会做的事。若是将这事说给朝堂上的任何一位听,估计都不会有人信,反而觉得说这话的人大概是疯了。

  邱越阳心中无语,不知邱端章又闹得哪一出,他仰起头看着对面的人,心累道:“你到底要干嘛啊!书院我也去了,比试我也参加了,青楼我也不逛了,我现在每天就出去听听书逗逗鸟,怎么就又得罪你了?”

  他这段时日确实老实不少,邱端章也不绕弯子难为他,简洁道:“圣人有意让你去一趟徕城查一件事情。”

  要查的那事邱越阳听说过,多少也猜到了庆帝会找他,但对为朝堂出力的事他一向不喜欢,于是冷笑一声:“不去,明天我骑马出门,再从马上摔下,到时你入宫回禀天家,就说我摔断了腿,没个一年半载的养不好,实在没办法去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反正这事你得给我推了。”

  “啪、啪、啪!”

  话音落下,三把椅子搬了出来。

  原本站在地上的三人听他这么说,这会儿也站在了椅子上,一人手中拿了一根绳子,与邱端章一起往上抛去,四个脑袋同时套进了绳子里,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看着他,其中小妹还说了一句:“你们快些,要开饭了。”

  邱越阳嘴角一抽,“你们非要逼我是吧!”

  邱端章见他脸上有了几分恼意,眼神有了妥协的痕迹,识趣的见好就收不再闹他。

  他怕邱越阳想不开,难得与他说了几句当年的事情。

  “那次圣人知你身份把你押走,我跪在殿中,圣人看了一炷香的奏折,随后将有关你的卷宗仍在为父身上……我看完之后本以为你凶多吉少,没想到后来圣人一句话都没多说,只让原公公领了我出去,事后将你从慎刑司里放了出来。”邱端章说着说着想起了他跪在殿中时内心是何等煎熬,但从那之后,他和邱越阳虽是没有提起,可也明白了庆帝要用邱越阳的心思。

  “你可知圣人为什么不问你的罪?”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庆帝的意思。

  邱越阳不语,他当年跟父亲闹翻,在外之时什么都做过,什么也没有怕过。起初他本以为不会回到京中,所做之事跟这群不知道他在哪又是什么身份的人没关系。可叹世事无常,三年前被人捅/了几/刀的他意外被邱端章救起,后期因为一次意外身份被大理寺卿看破,先被抓到了大理寺后又进了慎刑司,最后被庆帝放出来,罪责一句不提。

  从那日起,邱越阳就知道天家一定会用他,若是以前,他定是不管不问抬脚就走,谁也别想断了他的自由日子。但现在不是以前,若是他不应下为庆帝出力,麻烦的会是邱贾两家……

  他既然暴露了身份,便失去了主动选择的权利。

  邱越阳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只不过心中仍有不甘,所以才多嘴抗拒几句。

  见他不语,邱端章懂他意思,慢吞吞地走了下来,等着白氏几人离去,他背对着邱越阳,许久过后才开口:“爹也不想强/迫你。”

  “其实,我倒希望你无所事事一辈子。”邱端章越说声音越哑:“至少那样你安全,不像现在。”

  邱越阳心中酸涩,“我明白,怨我。”

  “是怨我。”邱端章难得伤感,脸上的表情不如之前强势冷硬,低声道:“你的命掐在圣人手里,圣人握着你的罪证,又知道你是邱贾两家的孩子,你在这事上若是不遵,邱府倒是无所谓,我怕贾家……”

  “我知道,明日一早我就动身,你叫白姨帮我准备一下。”

  邱越阳望着邱端章的背影,觉得眼前的人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岁,他一改平常嬉皮笑脸的模样,郑重的起身向邱端章行了一礼,朗声道:“不孝儿让父亲累心了,不过请父亲放心,不会出事的。”

  邱端章本就不想他走,害怕此去危险但又没有办法,如今听他这么说越发伤感,眼眶越来越红,久久未曾回身。

  他不开口,邱越阳就在一旁注视着他,像是想要将多年未曾注意的身影好好记在心里。

  邱端章拿过的绳子还在地上。

  屋外一个下人都没有。

  邱端章一生要强。

  自尊比命重,心气比天高。

  如今做这样的可笑行为不是不会感到羞/耻,只不过……白氏问他是儿子重要还是脸面,他在这两者之间永远都不会选择脸面。所以他放下身段,用这样的别扭丢脸的方式告诉邱越阳他对他的看重,硬着头皮只想要拉近父子的关系。

  邱越阳不是会撒娇的女儿,邱端章是个嘴冷的父亲,两个人在一起只有多闹闹,才好多说几句话,才好看清彼此心中的在意。

  一些张不开嘴说出的在意。

  ……

  次日,邱越阳在门前拜别亲人,与他一同上路的还有表叔家的二子袁殊宪。

  袁殊宪小邱越阳七岁,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公子哥,平日里就喜欢跟邱越阳混在一起,这次听说他弄来了个小官当,非要与他一同去看看,在徕城玩上几日再回京中。

  邱越阳拧不过他,兄弟俩只好一起上路。

  两人走着走着,眉目清秀有些微胖的袁殊宪就说:“哎,大伯为什么要给你弄个那么远的小官当?”邱端章为人铁面无私,是位实打实的高雅君子,京中官员也许哪个都会为了自家孩子的前途使一些手段,唯独邱端章这人不同,谁也不觉得他会做出这等事。

  然而就是这样高风亮节的邱端章,居然真的动手为他一事无成的儿子弄了个官,虽然上任的地方偏远一些……官位也……可笑了一些,但到底是弄了一个官位扣在了邱越阳的身上。日后若是好好安排,这也算是邱越阳入仕途的一大步。

  可是……

  袁殊宪嘶了一声,坐在马车中歪着头,“你每日闯的祸有多少整个京城都知道,皇上怎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大伯这样做?你可知道皇上这段时间可是动了刘尚书家的长子,靖安侯家的嫡女,你说你一个不学无术成天闯祸的,凭什么从他们的队伍中逃脱了?”

  邱越阳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因为皇上慧眼识英雄,知道你哥的本事,你以为你哥在外多年是吃干饭的吗?”

  袁殊宪见他主动提起在外之事凑了过去,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在外都干了什么?”

  起先是偷,后期是跟着一群人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

  不过这事不适合讲给袁殊宪听。

  眼球转动,邱越阳睁开眼,故弄玄虚道:“你哥因为轻功出众,被江湖上一位极有地位的人看中,在那人手底下领钱做事,可有意思了。”

  “这么说你很厉害了?”

  “当然。”

  袁殊宪不信,瘪了瘪嘴,“你就吹吧,我都听说了,你被大伯救起时被人打的可惨了。”

  “你哥是轻功天下第一,不是武功天下第一。”邱越阳提起这事有些生气:“那些武功高强的就是卑鄙,趁着我家东家不在欺负到了我的头上,若是我家东家还在,我看谁敢来!”

  “你家东家怎么不在了?”袁殊宪好奇地问了一句,压根就不信邱越阳有多厉害。毕竟前几个月邱越阳大街上被狗撵的一幕现在还活在京中众人的心里,这话由他说出完全没有说服力,袁殊宪只当他在吹嘘。

  “死了。”邱越阳伤心的说:“跟我的朋友一同去了。”

  袁殊宪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了听到过的话本子,接话很快:“是不是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相约殉情?”

  “……你说的那是富贵人家与贫苦人家互生情意的话本子。”邱越阳瞪着眼睛,“我不是让你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吗?”

  袁殊宪闻言有些委屈,“你听的那些不/穿/衣服的明显比我听得话本子乱,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邱越阳一时语噻,只好岔开话题,“我是走江湖的,我的东家自然也是江湖中人。我说一个江湖人死了,你怎能想到这人是殉情而不是凶/杀?”

  袁殊宪讪讪一笑,这时对邱越阳东家不再感兴趣,开始被江湖吸引,忍不住问了一句:“表哥,你看过那个所谓的什么将衡榜吗?”

  邱越阳说:“看过。”

  还有幸登过。

  袁殊宪问:“那现今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是谁?这三年我怎么不见将横榜排名。”

  邱越阳兴趣不大,“立言楼正在换榜,已经排了三年了,未排好新榜之前,原来的榜和现在的人排的位置是不会轻易泄露的。”

  “这么久?怎么用了三年的时间?”

  “因为这三年前江湖变数太大,所以得暂时观察观察。”

  “变数太大?”

  邱越阳嗯了一声:“这三年将衡榜上的人死的死退的退,人数变动太大……就拿你哥来说,你哥就退了。”

  “你为什么退了?”

  “因为你哥觉得现在的江湖没意思,便退了。”邱越阳说到这里有些感慨,叹息过后,他说:“三年前榜一死了。”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榜三找榜二比试,两人掉入山崖同归于尽。”

  袁殊宪咂舌:“那……榜四岂不是乐坏了。”

  邱越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榜四是唯一看见榜二和榜三比试的人,后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长啸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榜五岂不是笑出了声?”

  邱越阳说到这里表情复杂,“……榜一是榜五的亲人,榜二是榜五的师父,榜三是榜五的指腹为亲的青梅竹马,榜四是榜五的友人。”

  袁殊宪捂嘴,“……榜五这也太惨了。”他咽下一句,心道:这命也太硬了。

  邱越阳点了点头,唏嘘道:“所以三年前榜五心灰意冷,剃度出家了。”

  “那、那榜六呢?”

  “说到榜六我就心疼。现今新人都是怪物,若想向上爬,就必须去挑战如今还在榜上的人。这一下子失去了前五的榜六便成为了箭靶,人人都去挑战榜六,想要以此来提高江湖声望。想想人家榜六!一个只喜欢养花看书与世无争的温柔教书先生,后期硬是被打成了一个暴躁老哥。又因榜六心算厉害,打斗的时候总能借用周围的事物算计对手,因此这些人打他也就算了,还总是往头上打!”邱越阳说到这里愤愤不平:“人家一个好好的榜六,自从失去了前五,每日都在被打傻的边缘不断前行。”

  “那,榜七呢?”

  “榜七见情势不好,退隐江湖。”

  “榜八?”

  “就是榜八带着榜七走的。”

  袁殊宪听的是瞠目结舌,“这么说三年前的那些高手退的退,死的死,没有多少人留在榜上了。”

  “对啊,再加上这三年新人多,所以将横榜排到今年才出,不过……多半退的死的不会再被算上。”

  他们这些旧人也都成了过去的历史。

  邱越阳想到这里心中多有感慨,也有点难受。

  若是那人不死,估计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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