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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君莫笑(39)


  1.

  阿鹿跪在离渡楼外,腰已经直不起来。

  汪珹受审已久,这一跪太长。

  远处的沈砚看了,朝她走过来。

  就要到她身侧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道亮光酌目,沈砚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黑衣无常挡在他身前,一柄弯刀抵在腰际。

  对峙良久,孟婆关有暮对无常施了眼色,无常将横着的弯刀收了回去。

  沈砚对孟婆点头致谢,继而走到沈箴身边,蹲下身来,将手掌抚上她的腰背,想要给她一些支撑。

  沈箴却在触碰到沈砚掌心之后立刻挺了挺身子,躲开了沈砚的撑扶。

  “箴儿……”沈砚怅然道。

  沈箴听了这句呢喃,一时有些发笑。

  她生前有时多梦,脑袋里总是有许多似曾相识,自己却全然没有印象的画面。

  入了阴曹,阿珹化身当归来她身边之后,这阳世带来的不适越发严重,她不堪其扰时曾向判官求助。方姐姐说,她七窍不全,生前丢过一窍。如今魂魄留居阴曹,或许是那一窍神识来找她了。

  她想起了那一天,她跪在直谏台偏殿,少年走过来,半字未说,跪在了她身边。

  如今余光瞥到这一双手,想起过往种种,沈箴才觉得原来自己明白得这样晚。

  眼前这双手也很好,可同他的夫君相比,到底缺了三分真心。

  见她不说话,而且意味不明地笑了,沈砚有些奇怪。

  “箴儿……”

  “没什么。”沈箴这次回答了,声音里有带着些对自己的嘲讽:“我只是想起,当年那场大雨,他本是不用跪的。”

  沈砚知道她说的是哪场大雨,那时汪珹跪了一夜,替受了构陷的他求情。

  沈砚心里有愧悔:“你怨我,是应该的……”

  “不。”沈箴笑得越发苦:“我只怨我自己。”

  “箴儿……”沈砚知道她对自己早已无甚牵绊,但还是忍不住劝解她:“箴儿,这桩事了了之后,还是轮回去吧。你也好,念遗也好,留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曹,总归不是办法。”

  无常此时冷眼看着这年轻人,不由皱了眉,心里腹诽道:“可真是太会说话了,每个字听了都想打。”

  沈箴此时转头,深深望着沈砚。

  时隔多年,沈砚还是在这个凝视里感到心悸。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沈箴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新婚,初孕……

  后来汪珹孤身一人在空旷的左丞府呆了四年。

  那四年里,曾经雕梁画栋、精致无双的左丞宅院,杂草丛生,遍结蛛网。

  沈砚在庭院里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下找到了汪珹的尸首。

  尸首坐在轮椅上,身体有被妖物蚕食的痕迹,血迹在衣衫上已然干涸,脚边还有一条被啄杀的腐烂的蛇。

  沈砚的手搭上尸首的手,手里紧紧握着一条杖穗,穗身一枚碎玉,他记得,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沈砚想碰一碰那已然蒙尘的雪玉穗,刚一触到,就被一羽长翅掠开。是一尾鹤。

  沈砚想起,汪珹于争鸣山修道时,每年冬天都会豢养几尾在结群飞行中虚弱不堪,难以翻越山峦的白鹤,春来之后,再将其放飞。

  沈砚苦笑一下,不再打杖穗的主意,又转头对白鹤说道:“你必是不会把他交给我了。也罢……”

  沈砚就地给汪珹建了一个坟冢,让他入土为安。立碑的时候,汪珹之墓一侧的落款,沈砚在“妻舅”之后,又加了“挚友”,最后才写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妥当,沈砚转头对白鹤说道:“你守他尸身安宁,至于公道,我来讨……”

  沈砚怀着对汪珹的愧疚、对沈箴的思念,在刻骨的伤痛里,长命百岁。

  年过花甲之时,他跪在陛下——也就是他少时便开始追随的荧辉太子跟前,用一生功劳苦劳,换了一个恩典。

  于是以宰相之尊,率翰林院七位史官、三百门生,为汪念遗改史修传。

  2.

  沈砚夫人过世极早,未有子嗣,故此他晚年孤苦。

  寿终正寝,是在除夕夜里。他来地府,回到了青年时的形貌,这疲惫不堪的一生终于有了结局,他感到轻松许多。可在忘川奈何桥上,他一眼便瞧见了远处走来的沈箴。

  她牵着一头巨兽,说着什么,脸上极高兴。

  他多年没有见到她,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偃旗息鼓多年的情愫,在这遥远的重逢中卷土重来,风沙似刀,剜在他心头,一片片的血。

  她现下凝视着她。

  他此生见过了朝堂云谲波诡,江湖人心险恶。练就了无论遇到什么骇事都波澜不惊的本事。

  可在这凝视里,他竟有些想哭。

  “箴儿……”她久久没有说话,沈砚觉得害怕。

  “哥哥。我曾真心的喜欢过你。”

  她说得直白,沈砚酸楚更甚:“我知道……”

  “那哥哥知道为什么吗

  “……”她问得这样云淡风轻,可沈砚心里掀起了浪,潮水堵在咽喉,说不出话。

  3.

  沈箴缓缓诉说着一些往事。

  他们都还年幼的时候,她初入沈府,到了学堂,沈砚抢了她粉色的手帕,她想拿回来,沈砚极生气,擦了一把鼻涕,扔到她手里。

  阿珹还为此指责了他几句。

  可沈箴晚上回到卧房,拿出手帕,才发现上面没有任何脏污,凑近嗅一嗅,甚至还有皂角的香气。原是他已经仔细洗过的。

  还有一次,他们三人一起撒花诓了书院的先生,为了叫郎中给阿珹的腿治伤。

  她慌撒得极大,连左丞问阿珹话都敢随意插嘴。

  为了圆谎,她让沈砚帮阿珹把功课做完。

  他极不情愿,接过习册就扔到一边。

  可当她对爹爹认了错,被沈林牵着去沈砚房间准备一起些水果的时候,爹爹发现他奋笔疾书,在那本阿珹的习册上写着什么。

  爹爹问他,他生硬答道,阿珹诗文写得极好,他拿来参考,顺道改一改阿珹的错别字。就这样撒着她撒下的慌。

  后来沈砚和阿珹一起去争鸣山修道,每每回来,他总给她带些她平日里见不到的稀罕玩意儿。

  有次他大汗淋漓来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包糖火烧。

  争鸣山同潜光城相隔千里,她吃到那糖火烧的时候,内里竟隐隐还是热的。

  她问他怎么做到的。

  他挑了挑眉,说自己轻功厉害得很,世间鲜有对手。

  再后来他学成归来,住在家中。

  她睡相不好,再冷的天,也总是露胳膊露腿,所以常常生病。

  沈砚回来后,秉烛夜读总是睡得晚。睡前就来看她一眼,为她正一正身子,掖一掖被角。

  他就是这样的,在外一副沉稳摸样,在她跟前却极活泼。嘴上总是刻薄她,可对她是极好的。

  “你……都知道……”沈砚哽咽说道。

  “当然知道。”沈箴笑了,含着安慰。

  “那你……为何……”

  “因为哥哥心里,总有些更重要的事。“沈箴还是笑着:“我曾三次表明心意,哥哥都推开了我。”

  “我……”

  “这没有错。”沈箴笑得更为诚挚:“同山河与百姓相比,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天下有志之士都当如是。你自幼志在报国,这何错之有。”

  “箴儿……”

  “可同哥哥相比,阿珹痴傻了些。”沈箴眼里有了波光:“有些事,他本可以做。在我身死之前,他一生未曾行差踏错,却因为出身永远在你之下,因为出身不得师尊青眼,因为出身被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因为出身要娶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他本可以恨,恨他父亲,恨你,恨我,恨那位陛下,恨天下随意评判他人之人。可他没有。”

  “……念遗……对你有情……”

  “他确实对我有情。有更多事,他本不必做。小时候,都城子弟都道我身份不好,不愿同我来往。就连哥哥在学堂上也不大同我说话,旁人对我更是避之不及,可他却时时与我亲近,使我童年免于孤苦。争鸣山学艺,他没法下山,便月月寄信给我,他寡言,信上只要寥寥几字,问我可好,可受委屈。除了他,大家都把这种委屈当作理所当然,我受了父亲的恩,自然就要忍受这些委屈。后来那个雨夜,我跪在地上求陛下放过你。汪氏式微从那一夜开始,再无翻身之本。他很清楚这一点,本可以一走了之。哪怕我们多年情分,他可以只赠我一柄伞,已然是非常体面了。可他跪在地上,生生陪了我一夜,废了一双腿。陛下赐婚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的目的,陛下或许有一瞬间的心软,所以并不是非要将我赐予他,而是问他愿不愿意娶我。彼时汪氏一族声名狼藉,他深知陛下是布局之人,受了赐婚这样的奖赏,就再也没法向陛下讨说法了,可他很高兴。他对我说,他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

  “……”

  “哥哥。阿珹也是少年状元,也是出身贵胄,也是青鸾高徒,一身高绝武艺,天下敌手难逢。只要他愿意,庙堂也好江湖也罢,成佛也好入魔也罢,这世间本该是有他一段故事的。可他留在了我身边,至死,名声都只是一介在天子脚下任人摆布苟且偷生的奸臣之子。”

  “箴儿……”

  “哥哥,我爱上了他……”沈箴终于流了眼泪:“对不起,我爱上了他……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将他逼到那般境地……”

  “箴儿……”沈砚生前已然后悔至深,到了现在,更是无可辩驳。

  “这里很好。”沈箴拭掉泪水:“大家都很疼我。这儿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我从不知道,原来所谓世间温暖,竟是如此让人幸福。”

  “箴儿……”

  “哥哥,我和阿珹,我们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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