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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君莫笑(40)


  1.

  东楚丰运十七年冬。

  汪珹站在楚燕边界的高山之上,望着北地茫茫雪原。

  一年前他得了武状元,半年前,他在右相力荐下来到这里。

  这里是杏州,风雨飘摇的杏州。

  作为边界险塞,它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前朝后凉曾与邻国胡然有过一战,大名鼎鼎的挽澜将军方如是葬身于此,换了后凉百年太平。

  杜钏晚饭过后不见汪珹,便知他来了这里,所以一路上山,想同这黑衣的少年道一声别。

  他初识汪珹,是在东海之滨,那时的他同现在的汪珹一样,是个监军。

  彼时汪珹只有十四岁,踏浪而来,明里暗里指责他督导无能,目光短浅。

  思及此处,杜钏笑了,他当时一心相信传闻,认为汪珹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也怪不得杜钏,汪珹之父,左丞汪雷,声名实在太差。

  自古以来,外戚最为纯臣所嫉。汪雷的妹妹汪晴在后宫里专宠十数年,不论真假,也冠了同样十数年的贤名,汪雷随便一个认真,好好搞一搞政务,便能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佳话,谁知汪雷还是犯了外戚的通病,恃宠而骄,成了东楚史上最贪的贪官,深为群臣所恨。

  言及于此,众人当问,能有多贪,才会得这样盆满钵满的骂名。

  东楚广袤,时有天灾,洪水、旱涝、火山、冰雹,据说各种赈灾的款项,有一半进了这位左丞的腰包。

  贪污银钱倒是次要,可是为此,有多少人命搭了进去,这层罪过,就不是汪雷可以随便推脱的了。

  而这,只是汪雷众多贪渎之罪中的一条,怎能不为人所恨。

  杜钏也曾觉得奇怪。汪雷虽说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批响应朝廷号召,愿意为宫城花钱的商贾之一,但他到底也只是区区一介商贾,所以为什么,在贵妃与公主做下那般龌龊之事,不得善终之后,左丞大人竟还能全身而退。

  杜钏怀揣着这番对奸臣的愤恨,以及对奸臣不倒的疑惑,见到了之后朝夕相处半年之久的汪珹。

  2.

  杜钏一年前被下调到杏州,从监军降职成了参将,等了数月,上头派来的人竟是左丞汪雷的公子。

  杜钏想过,一旦他汪珹对军中将士有任何不敬之举,他便好好教这后生做人之道。

  可是没想到,汪珹来了漠北,除了训练兵士的手段有些过于严格,其他竟样样让他这个老兵刮目相看。

  先是他熟读兵法。将士们不乏有出身鸿儒之家的,为了拿捏他,便就着兵法给他出题,他对答如流也就罢了,还能结合东楚现况,对先贤提出些异议。想来他也不过十七八岁,能有这般见地,当是少年人里的翘楚。

  其次是他极其了解杏州地形。杏州为极寒之地,虽是国之要塞,但也极少人居。都城的潜光的公子哥里,最见过世面的当属沈砚,他于青鸾座下学艺之时,每年能有三月时间云游四方,却也没听说他到过杏州,更遑论这位只在潜光城和争鸣山有过消息的左丞家的公子。所以汪珹对杏州种种如数家珍,定是做了十成十的功课,他做这个监军,热忱是有的,也当得起勤奋之名。

  最后,则是不得不提的一点,汪珹实在是功夫了得。杏州除了寒冷,最为声名远播的,则是这里的雪狼。故此杏州雪原,也叫狼原。传闻中雪狼生得极为貌美,一身皮毛白得熠熠浮光,性子却极凶狠,听不得人声。同样的,人也是听不得雪狼嚎声的,因为凡是听过,皆不见活口。

  当然,这传闻也有例外。据说后凉挽澜将军方如是曾率狼群夜袭胡然营地,死后尸身也由雪狼带走。

  这如何能令杜钏信服,能不能驯狼暂且不论,挽澜将军何许人,尸身就算不能荣归故里,也断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被畜生叼走。

  故此杜钏并未将传闻放在心上,再凶狠,也不过就是几头狼而已,危言耸听罢了。

  直到他来杏州的第一百零三天,外出觅食的一队人马没有回来,他派人去找,找回来的,是几个血淋淋的只剩骨头的头颅。绝非匪徒所为,因为其上有巨兽啃食的痕迹。

  他次日带人去事发之地调查,四周只有染血的积雪和洋洋散散几坨碎肉,鲜血已然涸做黑迹,碎肉之中,仔细看看,能发现几根断指。

  随行的兵士纷纷胆颤,恐惧的嘶吼起来,有一个甚至当场失了禁,正在慌乱至极,杜钏觉得背后袭来一袭凉意,他猝地回头,便看见由远及近的一尾尾洁白的兽躯和一双双在阴寒中闪着绿光的眼睛。

  “啊啊啊!是雪狼!快跑!快跑啊!”兵士们四散逃去,换来的是雪狼更为迅疾地追击。

  霎时哀嚎四起,哀嚎之外,四野充斥着血肉撕裂的惊怖之声。

  杜钏久经沙场,从不怕死,却在那一刻,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当十数匹雪狼缓步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入了死局。他从腰间拿出祖传的匕首,锋利,短小,适合近战,只能做绝境防身之用。这匕首杜家传了几百年,杜钏从未想过,竟真的能派上用场。

  他持着匕首,站在原地,等待毫无胜算的,他生命的最后一战。

  可狼群却在他抬手的刹那,停止了前进。

  “呵。”杜钏被狼群围袭,退无可退,怕极反笑:“一柄匕首你们就怕了?!不是生啖人肉渴饮人血吗?来啊!”

  像是听懂了一样,为首的雪狼继续向他走来,走着走着,便飞身扑了过来。

  杜钏绝望倒地,除了后背,没有别处痛感,他试探着睁开眼,却看见雪狼皱了眉头,它的一只前爪按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却按在了匕首的刀柄上,竟似在抚触。

  杜钏试着挣扎,雪狼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也不敢动弹。

  片刻过后,雪狼松开了他,起身回到狼群,转身离开了。

  杜钏劫后余生,蹒跚起身,将周围丧命的战友拖到一起,就地挖坑埋了起来。

  忙完这些,夜已大深,杜钏的体力也已濒临极限。

  回到营地,帐篷没有几座还亮着灯,杜钏勉力挺腰抬头,看见营地之前站着一个少年。

  他身上披着狐裘,内里露出黑裳,衣摆在杏州如刀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杜钏继续往前走着,黑衣少年迎了上来。

  少年脱下狐裘,裹在他身上,手也搀上他的胳膊,他没有拒绝。军旅之人,性情就是这样,虽有过节,但对于别人投来的善意,若是推拒,总归太过矫情。

  杜钏对汪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片片已经熄灭的帐灯,内心里生出凄凉。

  “别怪他们。”少年却开了口:“大伙儿想去寻你们,被我拦住了。杏州夜长,风来狠疾,行路太难。而且对方是人是鬼,何种来路,都不清楚。此番行事,难免草率,平添伤亡。杜叔,是我对不住你们。”

  那是汪珹来杏州的第一天,他说得对,杏州的夜太长,可杜钏觉得,从这一夜开始,他才真正地看了一眼这个生于奸臣之家的少年。

  这一天,杜钏九死一生,汪珹来迎他。少年的容貌和声音都像负了北境的雪,他说,对不起,将你做了弃子。

  杜钏终于将周身的重力放在了汪珹手上些许,此刻他才放下心来,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龃龉。杜钏有些疲累的笑了:“你做得对。”

  2.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杜钏睁眼,看到帐中正在为篝火添木材的汪珹。

  想同这后生打个招呼,刚张开嘴,却干疼得说不出话。杜钏发了笑,这几年当真是老了,昔日东海抗敌时,血战四天四夜,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疲累。

  汪珹却察觉到床上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醒了,急忙倒了杯水,走到他身前。

  杜钏注视着汪珹,他动作极快,却有条不紊,端水走来时,短短几步,身姿绰约,很像一个人。杜钏笑了,对,虽是黑衣冷面,但汪珹骨子里,到底得了他师尊的风姿,不愧是青鸾的弟子。

  汪珹将杜钏扶起来,杜钏接过他手上的温水。

  “杜叔,你先喝着,我去告诉将士们你醒了,这几天他们也担心。”

  汪珹刚起身,就被杜钏嘶哑的声音叫住。

  “你打算如何做?”

  汪珹站定,他知道杜钏问的什么,如今“弃子”回来了,自然要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其实即便杜钏回不来,汪珹也势必要追个结果的。

  “查!”

  杜钏皱了眉,他从狼群獠牙之下得生,知道他们是如何狠厉的掠食者:“怕是不容易。”

  “难又如何?这杏州之地,难道要为着几头狼弃了吗?”

  3.

  杏州驻军的层层将领聚在营帐中,杜钏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营中几人面面相觑,露出惧色。

  “还当真有狼啊……”

  “这可如何是好,杏州雪狼残暴之名昭昭于世,这才几个月,就死了这么些人……”

  “是啊……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发现咱们的营地,你说这里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畜生要是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成群结队起来,哪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

  “就是,这是人家雪狼的地盘,狼多我们少,哪里是对手,要不?……”

  见大伙生了退意,杜钏不由眯了眼,几年前东海之畔,沈砚和汪珹说东楚的将士们少了风骨,他还为他们辩驳,如今看来,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杜叔。”

  杜钏收回思绪,看向一旁抱臂而立的汪珹。

  “你方才说,当时只有一头雪狼袭击了你,其他的雪狼没有动作?”

  “是。”

  “而且,当时你用匕首自保,它扑倒了你,触到了匕首,随即抽身走了?”

  “是。”

  “我能看看那柄匕首吗?”

  杜钏早就有细细研究这匕首的意思,他将它从腰间解下,递了出去。

  汪珹接过来,反复打量,这匕首做得精细,柄为铜铁合制,形塑得极适合握持,刀为双刃,尖端有弧度,极方便切割。确实是极好的兵刃。

  “杜叔。”汪珹边看边问:“这匕首你哪里得的”

  “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可有什么来头?”

  杜钏仔细回想:“据我父亲说,这匕首在我家传了好几百年。说实话,我是不怎么信的,一个物件传五百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这匕首刀刃仍利,若是真有这些年头,早就水浸锈腐了,怎会是这般形貌。但我幼时就在祖父手里见过它倒是真的。”

  汪珹手中转动的匕首停了下来,他眼睛眯了眯:“杜叔可知家祖从的何业?”

  “我家世代从军,只有家父做了郎中。”

  “怪不得。”汪珹嘴角弯了弯,他将匕首还给杜钏:“杜叔,这病匕首的柄身上,有七粒细小缺损的黑石,还有几道极淡的刻痕。”

  杜钏凝神好好看了看,确实如此:“这又如何?这几粒黑石我之前也注意过,排列没有什么规则,像是做工不好掺进黄铜里的。至于刻痕,从我祖父到我父亲,再到了我,摩挲得多了,也不奇怪。”

  “杜叔,这不是普通的黑石。是东海黑晶。”

  “东海黑晶?”杜钏有些惊了:“我在东海带兵数年,东海的确素来产晶,我却从未见过黑晶。”

  “我只在戏本子里看过东海黑晶。相传延寿皇帝在位时,东海有过灵异水患,彼时还是平沧世子的方如是率兵来往数次,造了海上围栏,断了无辜伤亡,带回了两船黑晶。之后传为美谈,说平沧世子一心为民,终得天降银钱。”

  听到这里,杜钏终于明白了汪珹的意思:“这出戏文,我倒有些印象,我幼时逢年节,总有戏班子要唱的,直到前几年东海之役,险些葬送东海诸城,百姓越发感念后凉平沧军,为上者为了自己统治稳定,凡是唱这戏的班子,都获罪入狱。此后东楚戏文里,再也没了平沧军”

  帐中诸将听了杜钏这番话,一个个都觉得他疯了,上头这位岂是他能这样议论的,还是在汪珹这个乱臣贼子跟前:“老杜!注意分寸!”

  杜钏却没有理会,继续对汪珹说道:“你是说,黑晶之事,并非戏文?”

  “我也不甚确定。但加上这刻痕,我总觉得多了些把握。”

  “刻痕又如何?”

  “史书记载,后凉挽澜将军方如是乃货真价实的将门子弟,祖孙三代镇守东海,平沧将军府的匾额是后凉开国君主亲自题的字。平沧军平日训练有素,战功卓著,加之帝王恩宠,慢慢地便在东海当地自成一番产业,有自己的学堂、医馆、门市,也因此被后来的守成之君靖安皇帝猜忌,不得善终。”

  杜钏眼里仍有不解,汪珹继续说道:“站在为上者的立场,平沧军败就败在,比起忠于后凉,他们更像忠于方家。每每出征,除了要打后凉王旗,还要打平沧将军府的府旗。他们有自己的图腾。方家发迹于东海,置业于东海,以上古凶兽裂海龙鲸为家族图腾。故而平沧军队亦有别名——东海鲸骑。”

  杜钏又看向匕首柄身的黑晶和刻痕,他瞳仁猝得亮了。

  “杜叔,你看这黑晶和刻痕连起来,像不像两叶鲸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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