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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8


  张春寿早夭,偌大个张家大院顿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早夭,不能挂白幡,不能戴孝,除了原来伺候张春寿的丫鬟婆子象征性地戴块白布,旁人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但这只是面上,谁都清楚,这节骨眼上,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张堂文和三房太太在后院已经三天没出屋了,除了偶尔的嚎哭,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院全靠张富财在打点,无论是张春寿的后事,还是各路访客的迎来送往,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

  虽然累得很,却是面上有光的,就连后面闻讯赶来的资格比他老的掌柜,也得老老实实跟在他张富财的身后。

  凡来的人,打的都是慰问过火之事的旗号,没人敢提张春寿的事,也没人愿意提,一来忌讳二来见不着本主,跟张富财他们罩客的更犯不上提。

  等到第四日一早,按规矩该发丧了,张富财起了个大早洗干净脸,跑到后院跪在张堂文屋门外请示道:“老爷,小公子该上路了!”

  等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地打开门,一脸倦容地望了望天,启明星都挂在天边呢!

  “去吧!”张堂文随口说了句,又顺手丢给张富财一叠宣纸,“入土的时候念给我儿,烧了给他!”

  张富财匍匐着上前捡起来,张堂文那边已经又关了房门了。

  张春寿的送葬仪式是真的简单,没有鸣锣没有放炮,也不扯白幡不举麻杆,除了拉棺的马车前有个半大小子一直撒着买路钱,旁人根本不知道,这是张家小公子发丧了。

  到了张家坟园,地方早就挖好了。

  张富财揉了揉有些冻红了的鼻子,跪在棺木前,郑重地叩首施礼,又将张堂文丢给他的那叠宣纸伸展开,密密麻麻全是字啊!看得出,张堂文关门在屋这几日,把那心中的愧疚和哀思都写在这纸上了。

  张富财正要念,却不知哪里来的无名风,刮得坟上众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连带着张富财手中的宣纸也被撕扯的支零破碎漫天飞舞。

  张富财慌张着捂住手中的宣纸,待风劲儿过去,却只得一张完整的。

  张富财傻愣地看着手中的纸,又朝着棺木磕了三响头,“小公子,富财知道你有怨气!可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老爷为了救你,差点也进去出不来了!大太太、二太太都哭晕好几回了!我知道,你对这规矩不满意,可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咱得守不是!今富财斗胆,劝您一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张富财又朝着棺木叩首,拿出怀里那仅剩的一张完整的宣纸,扯着嗓子念道:“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心中有愧不能言,望儿体恤乞垂怜。来生再为父与子,你坐马儿吾执鞭。”

  前半段,是宋朝王安石写给早夭女儿的,后半段,张富财却闻所未闻,论诗意,也错了大家许多,想必,该是张堂文自己作的吧。

  那为啥会“有愧不能言”呢?还要“乞垂怜”。

  张富财有些不大懂,他照着张堂文的意思把这纸和供品一应烧了,眼见着天就要大亮,便赶紧招呼着干活的人掀土封棺了。

  张春寿就这么入土为安了,在这十二岁的大好年华。

  张富财领着人回到张家大院,又安排了一堆的杂事,好容易躺在门房的床上放挺(俚语:躺下)一会儿,迷迷瞪瞪正要入睡,门子跑来喊道:“大掌柜!有客到!”

  张富财赶紧打起精神,走到门口一看,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和一个似曾相识的商人,一问名讳,却是杨鹤汀和钱枫来了。

  张富财引着二人来到会客厅,便到后院来叫张堂文。

  一迈进老爷院里,便听到一声低沉的质问,“老爷!你给我说实话,这火是不是天灾!”

  听声音,似乎是大太太张柳氏。

  “是...”

  “老爷!”张柳氏的声音愈发的凄凉和悲伤,似乎已是痛哭流涕了,“我不是不愿信你,实在是...寿儿饶不过我啊...”

  张堂文似乎在屋里长谈了一声,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请高僧连做七天法事,送寿儿早登极乐!”

  屋里顿时又传来一阵哽咽。

  张富财在门口听的有些迷糊,却不能一直不吭声,让别的下人看见了还以为他在趴墙根呢!

  “老爷!前头来人,指明要见您!”

  “谁?”

  “南阳来的杨鹤汀杨先生和钱枫钱老板!”

  屋里沉寂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打开门,背身用衣袖沾了沾眼泪,跟着张富财一起来到前院会客厅。

  张堂文强作镇定地来到会客厅,他很想故作轻松,但一见到杨鹤汀的面,又不知拨动了心中哪个弦,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眼眶中顿时又充满了泪水。

  “堂文兄!”

  “杨先生!”

  杨鹤汀也是一脸的愧疚,他皱着眉头看着张堂文那憔悴的表情,心一横,当时便要屈膝跪下,张堂文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扶住,到底没让杨鹤汀的双膝落地。

  “杨先生,这是何故!”

  “鹤汀愧对堂文兄啊!更对不住...”

  张堂文狠狠地捏了捏杨鹤汀的肩膀,扭头看向身后的张富财,“去厨房交待多备几个菜!中午让大太太和杨翠英姑娘陪着两位贵客一起吃饭!”

  张富财识趣地应声退下了。

  张堂文用力地把杨鹤汀搀起来,他自己也已是精疲力尽的人了,忍不住也是一个踉跄,吓得钱枫和杨鹤汀反倒过来扶住他。

  “堂文兄,我...”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止住了杨鹤汀的话,“此乃天灾!不必多言了!二位的心情,堂文领了,只是此事,切勿多言!”

  杨鹤汀满面愁容地看了一眼钱枫,两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仰着头,努力地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滑落,这一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有心无力,第一次发现有些事,有些委屈,原来是他真的无法左右也无法逃避的。

  秋风瑟瑟,刮得会客厅外的枫叶一阵沙沙作响,已是泛红的叶子随风闯进屋里,沿着青石板地面,从门口滑到张堂文脚下。

  红枫,张春寿最喜欢秋天捡枫叶玩了,他喜欢夹在厚厚的书页中,等到来年开春,枝节脉络都清晰了,拿在手上端详。

  那骨子认真劲儿,该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张堂文望着门外的枫树,不由微微惨笑了起来。

  他此时的心情,就如这枫树一样,染红了枝叶强作欢颜,实则内里已是心灰意冷,想要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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