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骰篇（2）
周骰的偏科非常严重，而且还不是文理科这种泾渭分明的偏，这让老师非常头痛。
在高二全班执行一对一帮学的过程中，苏意荷特意把这个班主任坚信最棘手的问题选手留给了自己。
在周骰不知情的情况下，苏意荷在教室办公室立了个军令状：如果她没把周骰的成绩带上来，那她高三就继续留在双林一中，不转回康川就读。
这事，苏意荷和任何人都没主动提及，包括周骰。
刚开始的几天，周骰还是一副懒怠的模样，上课打盹，无故翘课，或者就待在画室里一整天，连作业也不写。
换做其他一对一的学霸，早心态崩裂，就撂挑子不干了。可苏意荷稳如老狗，每天照常上课，写作业，做试卷，仿佛旁边的空位置的存在，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直到周五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挨个点评上周每个小组的提分情况，轮到苏意荷的时候，她直接站在讲台上做了一份深刻的自我检讨。
那天下午，夕阳透过窗外的梧桐叶子漏进教室，苏意荷穿着整整齐齐的白衬衫，领口的黑色蝴蝶结打得整齐端正，她脱稿，仰着脸正视着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的板报，把检讨念出了满分作文欣赏的韵味。
周骰提着校服从后门走进来时，正巧听到苏意荷念道：“对于周骰同学成绩倒数第一这件事，我负有监督不及时，管控不到位，反馈太滞后等重要责任，我接受扣除本学年所有个人奖学金的惩罚，并且愿意以身作则……”
后面的话周骰没听进去，他侧身站在教室后面，看着讲台上的苏意荷侃侃而谈，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的身上，心底突然有什么东西决了堤，有种陌生的情绪顺流而下，疯狂流淌。
“周骰，你说呢？”
班主任站在旁边，敲了敲身后的分数线，高声问道：“下次月考，你能超过平均线吗？”
周骰立在光影里，漆黑的发梢被微风拂动。
他看着讲台上悄悄眨眼的苏意荷，提着校服的手指略微一紧，半晌，他坐回座位，没什么精神道：“不知道。”
“他可以的。”苏意荷不等班主任反映，连忙抢答道：“我相信周骰同学，只要他愿意，就一定可以的。”
周骰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那半张桌子上。
他有段时间没打理了，但是桌面却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所有科目的试卷和作业都摆放的整整齐齐，还用彩色的色纸细心地做了标记。
校服掉在地上，周骰弯腰捡起来，突然发现脚下惯有的垃圾没有了，他往后看，就看到原本挤压在他身后的垃圾桶被挪到了后门背后的空位上，旁边还增加了“乱扔垃圾扣平时分”的显眼标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悄无声息地。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啊？”苏意荷走下台来，挨着周骰坐下，然后借着高高的书摞，给他看自己的手心的汗，“我本来自我批评得可起劲了，你一来我就忍不住心虚，哎呀，这趟检讨念得比我领奖致辞还紧张。”
周骰余光扫过苏意荷的手心，她掌心薄红，渗着湿汗，看起来莹润柔软。
他摸向课本的手指微顿，转向桌框里随手翻了翻，递给她一包纸巾。
纸巾的棱角挨着她的掌心，另一端按在他的指腹，片刻，周骰收回手指。
“我成绩不好，会扣你奖学金？”
周骰摊开书本，望着崭新的书页，随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苏意荷托着腮，把自己这段时间整理的错题本拿出来假装不经意地翻看：“扣就扣，我又不缺零花钱。”
“扣了多少。”周骰手指一顿，偏过头神情有些认真。
苏意荷瞄了眼讲台上还在分析其他组员的班主任，趴在课桌上戳了一下周骰的手臂，“怎么？周骰同学要给我报销？”
周骰朝着墙壁靠了靠，从校服兜里摸了摸，突然掏出一张卡平移到了苏意荷的面前。
“密码是我生日，9——”周骰还在说话，突然被班主任点名叫起。
眼看班主任就要走下来，苏意荷眼疾手快地把银行卡藏到袖子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体。
班主任瞪了眼苏意荷，然后调转注意力到周骰身上：“你别以为自己美术天赋高就为所欲为，天才也要考试，也要考文化课！你看看你自己，全班第一都带不动你，我在上面开大会，你在下面开小会，有什么悄悄话？不如站在讲台上说给大家都听听？”
苏意荷：“……”握紧银行卡的手悄悄蹭蹭周骰的腿，这可不兴说，要是让人知道她伸手管同桌要零花钱，她这张老脸可往哪放。
大概是她的暗示有了效果，周骰罕见地态度温和地认了错。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周骰紧接着又说：“那如果我考了第一，是有奖金吗？”
班主任都快给气笑了。
学校对于进步非常大的学生的确是有转向的补助和奖励，这本来是有上进心的实务主义心态，是可以支持的。但这事搁周骰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像是……某种嘲讽。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脱口道：“你还瞧不上那点奖金是吗？”
苏意荷终于忍不住了，立刻就要站起来解释，没想到班主任直接朝着周骰道：“出去楼道里站着。”
周骰抬腿就走，刚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随手从卷子堆里抽了两三张，然后翻找对应的教科书，见周骰还在桌框里翻找什么，苏意荷忙把自己手边的中性笔递到了他身侧。
“谢谢。”周骰轻声道，转身就擦着班主任的肩膀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唏嘘声一片，周骰关上门，楼道里反而显得安静又温暖。
透过宽敞的落地窗，周骰看到镶着金边的晚霞从篮球场缓缓落幕，干净的月牙悬于天边，碧空万里无云，让人不自觉就倾倒于大自然的旷然舒朗。
而在周骰狭窄逼仄的记忆里，他始终都忘不掉下午在校门口的那场谈话。
“先生也是谨慎起见，才想和您做亲子鉴定。”前来接周骰的司机言语客气，却又冷漠疏离，从医院出来，他直接把周骰送到的学校门口，“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先生应该会抽空过来看您，如果您有任何需要，也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周骰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看着镜子里司机冷峻的面容：“您认识我妈妈吗？”
“二少爷，现在的骆氏只有一位女主人。”司机如实道，“等您回归家族，大少爷和未出生的小主人都是您的家人。”
家人，主人，父母兄弟。
骆才廉要是真的在意他和母亲的死活，就不会在他们刚离家，就迫不及待娶了另一个女人进门。
“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亲哥哥。”
周骰面无表情地默念道，突然冷笑一声。
他打开车门，站在阳光之下，靠近车窗阴恻恻地说：“我很庆幸自己不姓骆，麻烦您告诉那个人，不管检测的结果是什么，我不会回那个家。”
眼前的书页被风翻动，周骰低下头，正好看到手边的笔被带落在地。
他弯下腰去捡，手指刚要接触笔杆，就被另一只手抢先夺走，他漠然抬眼，眼底的凶戾尚未收敛，就撞到了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
苏意荷愣了一下，倒退几步，拧着眉问：“你瞪我干嘛？”
“我……”周骰慌张了一瞬，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也无从辩驳。
因为，他刚刚的确是怀有恶意的，哪怕这份敌意并非针对她，却依旧吓到了她。
“道歉。”苏意荷走到周骰的身旁，把那支笔放回他的书上。
见周骰一脸迷茫，苏意荷一边假装在做题的模样，悄然压底下声音道：“我帮你捡笔，你还瞪我，难道不该道歉吗？”
“对……”他偷看了眼苏意荷，扭过头道：“对不起。”
“没关系。”苏意荷抢答，然后一副大人有大量地在本子背面画了一个笑脸，说：“我原谅你了。”
周骰看向苏意荷。
原谅？就能这么简单吗？
“这个还给你。”苏意荷趁着楼道里没人，迅速把银行卡塞到周骰的口袋里，她有点难为情地说，“以后不要随便把银行卡给别人。”
周骰摸了一下被苏意荷碰过的口袋，微微侧头，继续听她说：“赚钱多不容易啊。你要是真的想感谢我，就每天帮我买份早餐吧。”她匆忙补充，“不要超过3块钱，我胃口小，买多了浪费。”
“5块吧。”周骰略微抬了一下价格，他争辩了一句：“早餐要营养一点。”
苏意荷勾起唇角：“也对。”
自那之后，周骰每天都会帮苏意荷带一份早餐，有时候是豆浆油条，有时候是鸡蛋灌饼，有时候是寿司饮料，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弄得手工小点心。
早餐之后就是早上第一节课，自从周骰开始带早餐，上课的出勤率倒是高了不少。
苏意荷习惯在吃完早餐赶作业，而周骰习惯在送完早餐之后就开始睡觉。
苏意荷座位靠外，写作业的时候又格外专注，等周骰想出去的时候，只能开口请她让一让，刚开始他还会主动开口，时间长了就放弃了挣扎，干脆一觉睡到第一节课下课，偶尔中途被吵醒，还能稍微入耳一些知识点。
眼看着一个星期又要过去了，周骰一直等着苏意荷催他学习，可这人每天除了自己的学习，似乎谁也不放在心上，偶尔他故意摊开查到离谱的分数的试卷给她看，她也是“呀”地一声，然后赞叹一句：能低到这种程度，也是高手。
这天周四，周骰送完一杯豆浆，趁苏意荷不在，转头拐到操场的竹林区打电话。
打完电话之后，已经是上课时间。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数学课，他懒得再去找晦气。
周骰靠在花坛边缘假寐，突然听到操场上走过来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搀扶着另一个说，“你这老拉肚子，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你架势……刚刚班主任吓得脸都绿了。”
“没事，我就是有点豆浆过敏。”是苏意荷虚弱的声音。
“豆浆？过敏？”女生的声音扬高了八个度，周骰这才分辨出来，这好像是苏意荷的闺蜜，叫池然的。
她义愤填膺，显然是认定了苏意荷在胡说八道，“豆浆不是周骰给你的吗？你别给他找借口，我看他就是不想让你管他，故意弄坏了的饮料给你喝。”
周骰静静听着，手边的竹枝蓦地断了一截。
“他哪知道我豆浆过敏，你别污蔑人家。”苏意荷走了几步，突然直起腰，像是要证明给池然看，“我刚刚其实就是装的，不然老班能放咱俩去校医室？走吧走吧，正好过去溜达溜达，我实在不想再听班主任课前训话了，脑仁疼。”
池然嘿嘿一笑：“算你机灵，还知道叫上我。”
女孩的声音渐渐变远，周骰的手机上也来了一条新消息。
[骆才廉：开个价吧。]
周骰失笑。
到现在为止，他这位父亲还觉得自己不愿意回去，只是为了坐地起价，给养父母争取抚养费。
他收起手机，从竹林深处走出来。
远离竹荫幽暗，周骰突然觉得，操场上的阳光裹在校服上，暖洋洋的，也挺舒服。
他回头看向校医室的方向，略微犹豫几秒，又抬头看了眼二楼靠近校墙的那扇窗户，半晌，他下决心似的手揣在兜里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苏意荷和池然回到教室时，一眼就看到楼道里被罚站的周骰。
看到她们拐上来，周骰抬起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苏意荷经过周骰时，忍不住头疼：“你又怎么招惹老班了呀？”
“抄作业被发现了。”周骰坦诚直言。
苏意荷疑惑：“谁的呀？”
周骰：“你的。”
苏意荷原地怔了片刻，眼瞅着周骰开口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周骰：“你不教我。”
苏意荷：“你不问，我怎么教。”
“那，”周骰转身，随手敲了敲雪白试卷上的第一题，“这道题怎么解？”
苏意荷想了想，悄声说了声“等我”，就和池然先一步进了教室。
大概过了十分钟，周骰听到前门被打开，苏意荷抱着自己的教材和椅子慢吞吞地挪到了自己跟前。
她坐在窗台，自信满满地问：“来吧，都有那些题，我们开始。”
周骰的目光落在自己填了一大半的试卷上，又挪到苏意荷带出来的板凳。
“为什么我可以坐着，而你得站着？”苏意荷仿佛看穿了周骰的困惑，主动解答说：“因为你是被罚出来的，而我是主动请缨出来的。”
苏意荷问：“想坐吗？”
周骰沉默，苏意荷循循善诱道：“做完这套题，你要是能拿到80分以上，我就偷偷把板凳让给你。”
作为周骰的十七年里，骆日斐所有的谎言都与苏意荷有关。
“我成绩差，需要你的辅导。”
“我视力不好，你笔记借我抄一下，周日还给你。”
“我真的尽力了，可考试总是进不了前三。”
“除了你，别人讲的我都听不懂。”
“班长，再教教我，行不行。”
从高一到高二，从忍不住地靠近到悄无声息地保持距离，有什么东西在克制中越演越烈，有什么情愫在寂静中悄然疯长。
“我知道。”
“谢谢班长。”
“班长，这道题我会。”
直到某天，周骰终于考到了全班第一，可他却发现，苏意荷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那天他疯了似的跑到苏意荷家门口，黑色的大铁门落着锁，院子里空荡荡的，门口还残留着车轮倾轧过的痕迹。
那天他坐在车站看着人来人往，直到深夜，昏沉的路灯下，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就像是重新坠落地狱。
[zt：一路平安]
周骰想了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是他要和她保持距离的，何必再主动靠近。
很多年后，苏意荷挨着骆日斐拍下一张影子合照。
他悄悄设置为手机□□的手机壁纸。
没有人知道的是，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早在三年前，苏意荷本科毕业典礼那天，他就坐在正对主席台的西北角落，和她拨穗的大屏幕合过一次影。
那时候，他二十二岁，而她比他小一年。
他独自看着她，而她身边站着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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