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鸿蒙之心 下
除夕夜，我熬夜到十一点才勉强进入了梦乡，之前我是个头一粘枕头就能呼呼大睡的人，从来都不觉得“失眠”一词会同我挂钩。但是，最近我发觉自己有些神经质，总有种莫名的负罪感会涌上心头。
这一夜，我梦到自己重又趴在那根水泥管上，底下是条大河，水泥管悬空很高，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阳光很强烈，照在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金黄色，我仍然是十五岁的模样，一样害怕的心。
对着空旷无人的四周，我大声叫喊道：“阿兴，我想过小时候的生活！”
瞬间，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他轻轻扶起了我，借着他的臂力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不敢去看脚下。我扭头看向他，阿兴也是十五岁的模样，脸上不带任何喜怒之色。
“文。”我的面前伸来一只掌心带痣的手。我的心还在迟疑，但我的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伸了过去，交在了他的手中。就在这一刻，我的面前不再是一条水泥管子，而是一片开阔大道。道路两旁放满了郁金香的盆栽，黄色、红色、紫色，一丛丛远远看去连绵不绝。
我跟着他的步伐朝前走去，转头看向身后，我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水泥管就增长一分，我看到立在水泥管上的阿兴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脸上展露出一丝微笑。
我抬头看向身旁的他，他已是如今二十六岁的模样，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我看到一条粉色的长裙垂到了我的鞋面。
我清晰地记得刚才趴在水泥管上的时候，我穿的是条裤子，怎么这会儿就会是一条裙子了呢？这条裙子好熟悉，好像是十五岁那年跟他们一起去H镇的时候，路过一家精致小店，橱窗里摆着的那件白色领子的粉色长裙。当时曾幻想着什么时候能穿上这样好看的裙子，竟然在梦里穿上了这条裙子。而且，我觉得自己随着迈动的步伐在逐渐长高、长大。因为这条长裙的下摆逐渐从我的鞋面上升至我的小腿。
“呯嘣”“噼里啪啦”爆竹、鞭炮、礼花在这一瞬间同时迸发起来，是除夕夜的十二点，人们为此大肆庆祝大年初一的到来，燃烧了全部的期望和祝愿。
梦里的场景立刻随之变化，周围的树木和草地都绿得逼人，天也蔚蓝得令人乍舌。我看到身旁的他穿着石青色的蟒服，片金边缘，而我则是那身粉色的缂丝大红大绿的绣满全身，是“万树林”里的场景。因为礼花和爆竹的声音，我在万树林的晴空之中看到了几处闪着耀眼白光的烟花，闻到了些许火药的味道。他低头给我一个微笑的表情，露出两个大酒窝，只是他的额头靠近右边眉毛的地方多了一道浅色。我伸手抚摸他的那道伤痕，原来，现实可以这样烙印进梦里。
“阿兴，我想过小时候的生活。”醒来之后唯有这句话是整个梦境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
我想过小时候的生活，原来活了二十三年，最令我怀念和喜欢的方式是小时候的生活。我把坏腿的小熊猫摆在了书桌笔筒前，把烧坏的塑料手镯放进了我的一个首饰盒里，用纸巾擦拭干净摆放着叶童相片的玻璃框架。
“老叶，从今天起我要过小时候的生活，每天远离电脑、远离手机，应该可以赶上每晚八点的睡觉点。”对着叶童的相片，我信誓旦旦地说。
但话语刚落，我便急急地打开手机翻看短信箱，昨晚除夕夜的新年祝福轰炸了我的短信箱，但唯独没有阿兴的名字，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感伤。
新年里连着几日，我每天出出进进想要见到阿兴，但每回穿过弄堂路过他家围墙的时候都不曾看到他的身影。
大年初六的清晨，我依然出门“采风”期许能遇到阿兴，但还是未能如愿。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队里的路上，在顾晨家前面的路口，阿兴妈正和带着二岁孙儿的顾晨妈站在路上聊天，两个大嗓门她们说的每句话站在远处的我都能句句听清。
“阿兴过了年要去深圳啊，这下肯定要涨工资。建花妹，你就等着享福吧。”顾晨妈激动地说道。
“享什么福啊，我倒希望他不要去。你想这一去，不知道要几个月。我们阿兴连谈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啊。”阿兴妈有她着急上火的地方。
顾晨妈笑着说道：“着什么急啊，阿兴大学生，男孩子，急什么？好姑娘有的是。”
“你家宝宝都这么大了，才说这风凉话。阿卵弟来，建花奶奶抱。”阿兴妈边逗着小宝将他抱了起来，“呦，小铁块嘛，来奶奶给你块巧克力。”
“明天就上班了，阿兴今晚上就回s城了？直接去深圳？”
“今天不回，赶明天早上5点的头班车正好。深圳要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再去。”
“也是，这在外地，不出正月十五还算年里。他们那里很多都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上班呢。”
阿兴明天一早回s城上班，我记下了这个重要信息，于是欢快地奔跑回家。可是有一点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司突然会派他去深圳？我这么寻思着，突然想到去年同桌梅子跟我提起她的哥们——“小姑娘”失恋的事情。
“小姑娘”是梅子的初中同学，因为外表斯文、内心沉静，所以被班级里的调皮学生取了这么个雅号。而梅子又有些大大咧咧便和人家成了“兄弟”，两人无话不谈，是季扬见了都要犯醋意的那种。
“小姑娘”大专毕业实习的时候在单位里结识了一个同样来实习的女生，因为多方面条件的相似，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后来一起留在单位的同一部门工作。单位主管特意强调公司职员不许谈办公室恋情，但他们两人却情投意合地双双坠入了爱河。只是恋爱了半年左右，女孩子却突然提出分手并主动调离了原来的职位。可怜的“小姑娘”同志用情已深，无法接受这一突然转变竟在家里不吃不喝地躺了多日，连班都无心去上。梅子获知他的情况之后，强拉他出去散心，吃饭、K歌、聊天、安抚之后他才稍有振作，不过不久他便离开了原单位另觅去处。
我不禁有些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纳兰容若的词还真是经典，人若是不曾相互交往靠近，只记得初见时的惊艳动心，便不会有那么多的伤感。画扇在夏日炎炎是最爱不释手的纳凉工具，如热恋中的男女如胶似漆，可是秋风渐起时便早就不知被丢弃在哪了。这世上，毕竟没有几人会像伊丽姐似的，三百六十五天都摇起她那把象征智慧的扇子。
唉，半年的感情尚且伤他至此，可我和阿兴之间又岂是“小姑娘”和他女友那几个月的交往？我们之间如果用“相濡以沫”这词有欠妥当，那至少也是“春风十里”。
为什么他要去深圳？以他的工作性质除非改做技术支持，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去深圳。看来，阿兴是想避开我，不，不，他何错之有？何必弃了大好前程？
想到此处，我便怎么也不能心安。我这一辈子对阿兴永远是索取的多，付出的少。需要人陪的时候想到他，有难处的时候想到他，想发泄的时候想到他，但从未……
夜晚临睡前，我特意调了早上四点的闹铃，怀着谨慎的心情进入了梦乡。只要我睡得不是太沉，我一定可以感应到阿兴的起床时间，我对自己说。
早上四点刚过，朦胧中我感觉身子有些异样，阿兴应该已经醒了。我机敏地探身起床，望向对面的窗户，果然一分钟之后阿兴房里的灯亮了起来。我赶忙穿起衣服，迅速冲去卫生间进行梳洗，然后下楼就着温热的牛奶吃了几块饼干就出了门。他是要赶五点的头班车，我可以在村口的必经之路等他。
二月的天好冷，只在冷风里站了一小会儿，我就被冻得够呛，拉高了白色羽绒服的拉链，可是风还是刮进了我的脖子，忘了出门应该围个围巾。我只是站了一小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十月底的天虽然没有这么冷，但是站一夜的话，阿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的心隐隐有些颤抖。天还是墨黑色，村里新装的路灯闪烁着红晕的光芒，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等待黎明的村子好寂静啊。
终于，一个模糊的黑影放着红光，朝我站的路口的慢慢走来，他在我面前停住了。
“阿兴，不用故意躲着我。如果深圳太远，去了这回，下次就不要去了。天地之大，还是s城最好。”我看见自己说话的时候，丝丝白雾在我的口边化开。
阿兴微笑着回答我说：“是工作嘛，你以为我想去啊。”
我呆呆地望着阿兴，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再说些什么。是让他自己小心保重，还是说声对不起？
“还记得初二那年你问我，岳瑛为什么不喜欢洪宇轩吗？”阿兴淡淡地问我道。
我惊讶于阿兴的记忆力竟如此之好，那是我们15岁时讨论的话题，而如今我们都已经24岁了。
“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出身？”我也同样记得他说过的话。
阿兴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洪宇轩从来没有走进过岳瑛心里。”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的，我说过如果我是岳瑛，我也会喜欢洪宇轩的。
“文，我累了，不想再牵着你的手走。以后的路由利水哥陪你，你会走得更顺些。”阿兴淡定地说了这些，可我已经是涕泪纵横。
二十三年的人生一直有你相伴，今天这个路口竟是我们人生交集的分岔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回不到小时候那样？
“回去吧。”阿兴头也不回地提着他的行李，孤独地行进在没有行人的路灯之下。
我想过小时候的生活，其实不是我远离电脑、远离手机、远离彩电，看回那个黑白电视就能做到的。也不是我每晚八点就寝，抛弃上大学之后学会的熬夜，每天睡足十个小时就可以办到的。
二十三年的时间，村里的河水从清澈变为了混浊，井水由甘甜变成了苦涩，我和阿兴从陌生相伴成长到熟悉，最后竟成了陌路。如果s城的繁华，是通过水的变质渐渐渗透进W镇幸福村，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繁华。如果我和阿兴会逐渐成长为陌路，我也宁愿不要长大！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对我的人生意义，只因为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如果，利水哥对我而言是扶我走过每个人生重要关口的人，那么阿兴对我而言是陪伴我走好每一步的人。人若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就不要谈什么重要的人生关口了。只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的脑海里晕出宇轩憨厚的笑容，梦境里十五岁的阿兴站在水泥管上的淡然一笑的画面与之重叠。我竟然像岳瑛一样伤他！尽管记忆里的宇轩笑得很阳光，但我的心却很痛。红色的灯光在我的泪眼里变得迷离涣散，阿兴远去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
回去吧，对于洪宇轩而言，爱就是成全。我深作呼吸，尽量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只是刚一迈步，就觉得子宫处剧烈地疼痛抽搐，疼得我必须弯着腰而无法直立。
不对啊，今天是2月4号，离大姨妈的日子还有10日，为什么我会感到这么难受？我转身看向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红色光芒之下的阿兴，为什么每回阿兴伤心我都能感应得到？这绝对不是巧合！不是阿兴的磁场，而是……
我恍然记起七夕夜阿兴的那个吻，为什么我会做梦联想到云弟？虽然我还没有做母亲的经历，但是我想吻弟弟或是吻儿子这两种感觉应该是相近的。为什么我一直无法看到阿兴的前世？是因为在前世，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是没能见到他！我的泪如雨珠般滴落难以自抑。
那一夜我以为自己梦到了《还珠格格三》里的场景，其实根本就不是，我梦到的是我自己。那件消失在我眼前的月白色云龙妆花纱袷朝袍，根本不属于乾隆朝，它属于雍正朝。我竟然这么后知后觉，我真想大声疾呼，想对阿兴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是默默陪在我身边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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