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芯 7
轩辕府中今日格外忙碌，来自成齐各地的修仙之人这几年陆续来了这里，为的是瞧一瞧那结界之中的另一番天地。
如今等了好几年，这些人帮着轩辕厉控制了结界，耗了不少法力，却被软禁在此处，心里大都有些不痛快了。但轩辕厉修为越来越高，大家有所忌惮。而且他们大多来自不同的势力，相互牵制，不敢随意作乱，怕一不小心给家族招来祸患。
轩辕谨独自坐在树下喝酒，如今他早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十九岁遇到那个令他刻苦铭心的女子，二十岁娶了瑶城第一富商于家的小女儿，而后又娶了几房姬妾，如今膝下俩子一女。本是惬意的人生，但心中却总有些阴郁之气。那个纤细的身影总在自己身边徘徊，或是在梦中凄厉地问他，当初说的深情，为何连我的性命也不保？
为何不保？他没有办法保。
他一介庸人，只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给世人留下些许希冀而已。
父亲修行近八十年，而今愈发仙气浓厚，连容貌也有些改变，大有青春常驻之意。而自己呢？除了一身武功尚可为人称道，离那天人之境，还是遥遥无期，今生怕是毫无办法。
饮下一口浊酒，眼前似乎还是那个手执银剑，直指苍穹地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三十多年了，他还是这么窝囊，明明得不到地东西却还要肖想。
清风徐来，吹过他的脸颊，有一丝清凉。如今他额上已有细纹，鬓角有些微白，一身气质显得更加深沉。
脸颊上忽然有些冰凉之意，不是清风，只有那一片巴掌大小的地方。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这感觉熟悉的很。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双明亮的眸子。
眼中忽然模糊起来，一片雾气。
嫣儿…
那双眼睛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像两个星辰相遇错过的遗憾，像沧海桑田万般变化的无奈，像那扑向灯火的飞蛾烧焦了白翅眼中倒映的还是那团光亮。远处似有凄凉笛声，幽幽的飘过来，在空中游荡，引起树叶的颤抖。
嫣儿！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感觉消失的干干净净。
留下的只有空空的心和空洞无神的双眼。
心上曾经被划开的口子今日突然裂开，片片血肉绽开，似红花。喷薄的血液带着体温，来到这人世间，却在一瞬间便化作坚冰。那一抹红从此深埋红尘，不再轻易现身。
世人本是薄情人，奈何总有有情者，抛一腔热血染红了黄土地。
瑶山上。
叶烛来此也有五年了，待在自己建的殿中。这里早就是被那些人挤满，汗臭味及光着膀子的汉子叽叽喳喳的争吵声，充斥着耳鼻。裴缨常歇息的那铁座早已被人搬去，这些人像一个个强盗，若不是这里不受风雪侵扰，估计这儿的一砖一瓦都要被拿走。
而她只是躲在一处角落，化作原形，一根小小的蜡烛。对这些事却是感不到应有的愤怒和不干。
不敢醒来，因为一醒来脑子里就全是那人。
就这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还是原来不知世事的自己。
那日，萧以握着她的手。过了那一阵惊慌，她冷静下来，看着他，说了怕是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一句话。
她说，你可知，我没有心的。
你与你父母如何待我，我虽感激。但，那只是主子教过我的为人处世之道，几乎是一种习惯。我对你们，都是没有感情的。
因为我的心，都用来燃烧了。
这是我的宿命。
他眼中的难以置信和荒凉，每每想起都是在身上划口子。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娇俏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子，只是一个表有温暖的无心之人。所谓的感动，心跳，或是其它，不过是一刹那的悸动，而后便被火焰点燃化作轻烟。不会留下多少痕迹。
微红的白蜡上滴下一颗圆珠，沿着蜡烛身体留下，被肆虐的冷风吸收了热，化作一道凸起的疤痕。它身上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疤痕，几乎看不清它原来的模样。原本一手长的蜡烛，如今只有原来的一半，矮矮的，像是一处低洼。
烛台旁是一个极壮的汉子，手臂上肌肉凸起，青筋明显，他大口吃着肉，肉还未熟，他却吃的很是开心，口水都留到破烂的裤腿上。
“嘿，兄弟们，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回去了，哈哈哈，我可想我家娘子想了好久了，几年不开荤…嘿嘿嘿…”他用嘴撕下一片肉，黄牙和半熟的肉摩擦发出嗞嗞声，满嘴油光，咧嘴笑着，眼睛闪着精光。
他来此之前刚娶了一房，那女子长得甚是美艳，一双烟波动人，身姿妖娆。这美人是轩辕家主赏给他的，所以他才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做监工。
“二爷可是得了什么消息？”一旁一个瘦小的人凑过来问，他脸颊瘦小，一副圆滑的模样，顺手还塞给了刚刚说话人一个肉包子。
在这里，可不需要什么金子银子，轩辕家给他们的粮食有限，常常吃不饱，但他们干的又是些体力活，以后的奖赏都是按搬了多少东西来算的，所以，食物在这儿就格外重要了。
被叫做二爷的汉子将包子塞入袖中，伸出油手摸摸那人的脑袋，“你小子倒是个懂事的。”他随手用小个子的粗布衣裳擦了手，继续道，“轩辕家主打算过几日就带人上山了，打算彻底打破这玩意呢。”
一边的人饥肠辘辘，看着二爷脸上的油光都有些饿了。但一听说马上便可以彻底结束这样的日子，又兴奋起来。一张张枯瘦的脸，深深凹进去的眼睛映着火光。
二爷为自己一番话引起这番动静感到很欢喜，又说了许多，直到夜深了，大家都要休息准备明日的劳作才大打哈欠，大手一挥，说，“散了罢，爷说累了。”
众人才散开。他们几乎完全被困在这个山上，所以都对二爷能得知外界消息感到十分敬重，因为若是入了二爷的眼缘，说不定他心情好还可以给自己家人带去消息，以免家人的思念之苦。常年待在井底的人，对外界的渴望就越是强烈。
前几年他们还可以去山脚下见着些人，如今却是不行了。大家都在山上或山下扎了帐篷，整座山都用荆棘围了起来，还有轩辕家的人巡逻，若是有人私逃被发现那就是永远留在这了。也有人，像老王，家中女儿病重，他得了消息，当晚就逃了出去，被抓住，钉在风雪中。
轩辕家给的理由是，上了山的人就会受到诅咒，不得随意下山，不然会将山的气运打乱，影响轩辕家的宏图大业。
但谁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大业是何。
夜沉沉的，黑幕降下来。叶烛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听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却是万分苍凉。
那种无力之感像是千万虫蚁在撕扯她的皮肤，她负了萧以，如今也负了主子。这群贪婪的人，将这块地方啃噬的分毫不剩。
那些沉重的呼吸声，是对她最深重的侮辱。
世人贪婪无度妄有苍天，直教人想就此放一把火，大烧四方。
火光从那烛台开始，那缕火焰离开了蜡烛，点燃了那壮汉的衣衫，因为他身上油气重，燃起来快得很。
二爷惊醒，粗着嗓子大叫救命。
“着火了！大家快走！”瘦脸男子叫道，提醒了大家，人群都朝门口跑去，生怕那弥漫过来的火点着了自己。
他们推搡着，有人因长久没吃饱没有力气，被推到在地，那些人便一脚一脚地踩上去，不一会，倒地之人的身子就成了一堆血肉和碎骨。二爷已经被烧得神智不清，见大家都弃他而去，心中怒极，专门找那些跑的慢的人凑过去。
火一沾上衣裳就冒起浓烟，有人跑出去了，推开门，冰冷的空气进入，燥热的氛围却不见减少。
人连人，渐渐练成一片火海，将这黑色的大殿烧得火红，浓烟高起，万里可见。
跑出来的几个人看着里面的火光，腿在发抖，倒在地上，却又赶紧手脚并用向外爬去。相互呼号。
山神爷显灵了！山神爷将那些乱闯入殿的人都烧死了！
风雪中一片混乱。
人们的尖叫声夹杂着火中发出被烤熟人体的嗞嗞声。
叶烛托着自己的半边身子，躲在殿外的一处角落中，小小的一簇火苗隐在一堆白雪之中，凭她现在的温度，竟连这雪也化不了了。
心中轻叹一声，越发觉得神识沉重，就此睡了过去。
第二日，殿中突发大火的事情就传到了轩辕厉的耳中。
他坐在梨花木椅中，看着底下前来报告的人，眼神凌厉，周身的气息压得大堂中的人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过是一场火而已，有何可惧？小小山神，待我飞升，这天下都在我手中，何况这小小的瑶山？”
他衣袖一会，底下人额上冒出些许冷汗。
外人说轩辕厉法力大增，可他身边的人却是清楚的很，哪有什么仙气，这人周身围绕的都是青黑之气，眉心隐隐还有着血气，这是入魔之兆！
但谁也不敢明说，他如今越发残暴，身边的奴仆不知死了多少，轩辕府的后山已经荒废了，成了乱葬岗，脚踩下去，还会渗出乌黑的血液。枯树上的乌鸦血红着双眼，这是轩辕厉的新宠，从那缝隙中捉来的，养在这腐朽之地，却是生的极好。
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铁锈味和尸体腐烂的气息。
没人敢上去，除了他自己。
底下的人赶紧附和着。
“是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愚民只会乱说话，也只是死了一百多人….”
说话的是待在轩辕厉身边最久的三长老，他为人处世很是圆滑，很得轩辕厉得心。他如今已经一百多岁，为一个这样得小子鞍前马后，自是为人所不齿。但只有他心知，曾经嚣张跋扈的七长老，早就去了后山喂了乌鸦，其它的几位长老也在这几年失了踪迹，无人敢去寻。
“轩辕家主自是法力无边，何惧这小小的一把火。”一旁的白胡子老道人冷哼一声，眼神很是轻蔑。他堂堂逍遥派白眉道人，一时兴起来这地方，却不想被人封住了一身法力，白白给人做苦力，已经五年。
“白眉道人无须如此讽刺老夫，三日之后大家一齐上山，老夫自会放您走。”轩辕厉笑着说。
众人听了这话都松了口气。
轩辕谨站在父亲身旁，被他释放的威压压得透不过气。待他稳住身形，却在父亲的气息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和昨夜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心中满是惊骇。
不，这不可能，嫣儿的尸身他三十多年前就悄悄收拾好了，埋在他们从前常幽会的那棵树下。
那日嫣儿战轩辕族人，以麒麟果燃烧自己的生命，却不知为何那周身的血红气息没有将她尸身化作齑粉，反而渐渐消散。
族中人都说要扔到后山喂了野兽，是他给了那些汉子好些金玉才将嫣儿完整的尸身找了回来，好好安葬，每月都去祭拜。他以为是因此才日日梦到嫣儿，却不想这熟悉的感觉来自父亲身上。
又想到父亲这些年越发有入魔之势…
他的父亲，他敬爱半生的人，却作出龌龊之事…让他怎么接受。轩辕谨浑身都在颤抖，牙齿都冷得打颤。
轩辕厉觉着他的不对经，以为是自己吓着了儿子。放松神态，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拍，一副慈父模样。他的儿子，虽然别人总说平庸，却是他最大的骄傲，正是因为骄傲，才不想他入了什么歧路。
“谨儿，可是天冷了？”
“不，父亲，我想起有些事务我还没处理，心里有些急。”轩辕谨勉强笑笑。
见他如此模样，轩辕厉想着约莫是这几日太忙伤了身子，“回去让厨房做些燕窝补补身子，叫你媳妇好好伺候一下。”
轩辕谨应了，对着四方来的高人逸士抱了抱拳，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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