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周既明不知道在母亲的病床前坐了多久,直到护士推开病房的门进来,他才意识到母亲今日的透析已经结束。
赵怀也跟着进来,看见周既明,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小周,来一下。”
护士已然开始娴熟的撤去插在周艳梅胳膊上的管子,单人病房里光线昏暗,周既明低着头,面无表情的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赵怀本能的想伸手去扶,手伸了一半却又收了回来,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肾内科副主任办公室。
周既明心事重重的沉默着,低着头插着白大褂的口袋,机械的跟在赵怀身后,脚步虚浮。
到赵怀停下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周既明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撞在赵怀身上。
赵怀开门的手也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了周既明一眼,“进来坐。”
“谢谢赵老师。”周既明的声音蹇涩,像是有人捏着他的喉咙。
周既明拉开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拢了拢白大褂坐了下去。
赵怀给他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然后抽出一只病历夹放在了桌上,坐在了周既明对面。
一瞬间周既明有些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病人家属的位置上,以一个病人家属的身份面对医生。他忽然有些惶惑而茫然,尽管已经做过无数次相似的谈话,他闭上眼睛甚至都能猜到赵怀接下来的话。但也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深刻的体会到了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普普通通的病人家属的无助和恐慌。
他茫然的看向赵怀。
这一刻,他不是医生,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周大夫,他只是个抓住救命稻草的病人家属。
赵怀在看见周既明微微有些发散的眼神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人捏了一把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开口,“小周,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的检验结果下来,我已经找心内的老肖来会诊过,他评估之后,你妈妈已经是心衰III级,心血管损伤已经开始了,而且肾脏的功能在进一步衰减,这样下去……”
赵怀轻轻咳了一声,把到嘴边的半句话咽了下去,然后掩饰的翻开了病历夹,“现在这种情况,除了肾移植,没什么好办法了,但是要想保残留的肾脏功能,我这次找你来就是商量,现在血透已经不能进行了,你妈妈的血液指标非常糟糕,心血管也受到了损害,所以应该尽快考虑腹透。”
腹透……周既明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飘忽不定的念头。
虽然腹透的确是有效的肾脏替代治疗,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残余的肾脏功能,可是周艳梅有腹腔镜的禁忌症,只能靠解剖法放置透析导管,而那个手术本身,加上术后的透析过程,对于周艳梅而言,都是极为痛苦甚至存在巨大风险的。
可是如果不腹透,心衰III级很快就会导致其它更加严重的并发症,加上肾脏的衰竭,会使整个机能崩溃的进程加速,而一旦引发MODS甚至是多衰,就变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周艳梅死去而毫无办法了。
周既明低下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盯着地面眼角有些发热。周艳梅一辈子那么苦,好不容易等到了儿子有了稳定的工作,生活条件逐渐好转些,她却倒下了。
还是因为年轻时操劳过度而落下的病症。
延长绝对寿命还是有尊严的死去。
这本身就是一个二难问题,千古无解。
从前,作为医生的周既明曾经被病人家属无数次问起,如何抉择。
如今,作为病人家属的周既明要开始自己做出这个抉择。
无论是何种情形,他都难以做出这个决定。
胃里忽然狠狠的绞拧了一下,打了周既明一个措手不及。耳边赵怀还在解释腹透的理由和后续治疗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遥远了,听来格外不真切。眩晕感和灭顶的窒息感反扑而来,背上的衣服一下便湿透了。
“小周?小周?”过了不知道多久,赵怀的惊呼才传进耳朵。
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啊,周既明在抓住办公桌的桌沿企图撑住自己的同时,自嘲的在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居然短短一个小时被赵怀看到两次这般颓败的模样。
“赵老师我没事,”周既明缓了一口气,抬手按住上腹,模模糊糊的透过眼前幢幢黑影,看见了赵怀焦虑的脸,摆了摆手,“我妈妈的事,赵老师费心了。”
赵怀叹了口气,压下了关心的话,直奔主题,“这不是费不费心的问题,现在需要你尽快做出决定,如果决定腹透,我尽快让院总安排手术,早一天放置导管,多一分希望。”
“赵老师,我妈妈的情况,我们其实都清楚,我……”周既明苦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眼前还是挥之不去的黑□□块,“能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吗?”
赵怀复杂的看了周既明一眼,点点头,“好吧,尽快。最好明天告诉我决定,你妈妈的病情拖不得了。如果确实要腹透,我们还要签一些知情同意书,流程你应该不陌生。”
“好,唐主任明天早查房,我们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可能也会提前结束,我明天早上再来找您吧。”周既明说着,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顿了顿,突然向赵怀鞠了一躬。
赵怀站在桌子后面完完整整的受了这一躬。他救了很多人,也救不了很多人,这是他该面对的,他不能逃避。
挺直脊背,周既明抿着唇什么也没说,也没等赵怀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住院大楼下的小花园。
已经深夜,初春夜里的风寒凉。
周既明弓着身子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低垂着头,眼镜被取下来放在一边,微亮的红光映在镜面上。
他的脚边已经有了三四个烟蒂。
视线瞥过一地散乱,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周既明夹着烟将手抵在眉心。
他现在心里很乱。
他并不是一个尼古丁依赖者,只有偶尔手术实在累了,躲进厕所抽一支,然后又可以做几个连台。一口气抽这么多是从来没有的事。
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胃里也跟着火烧火燎。
可是周既明顾不上。
心口堵的发慌,这一天下来最舒心的可能是那台五小时的胃癌根治手术了。
“周老师?周老师您没走?”
一个清丽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周既明抬头,看见是他们科里轮转的女学生,看着眼熟得很,却是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女孩正从住院大楼的侧门出来,大概是要回宿舍,经过小花园。
“刚下手术,出来抽支烟,”周既明最后吸了一口,把手里所剩不多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了,努力的扯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嗯,刚去给林老师送病历,听林老师说你们做的那台胃癌根治扩大了,所以做了很久,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去休息了呢,”女学生笑眯眯的,虽然脸上也带着倦怠,但是那个有些腼腆笑容还是让年轻的脸明丽不少。
“你是那个叶……?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记名字,”周既明茫然的看着女学生的脸,实在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叶雅玲,”女学生微微低了低头,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老师太晚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外面也凉。”
“嗯。”周既明胡乱答应着,虽然心中烦乱,可又顾及着自己是老师的身份,少不得耐下性子来,陪学生多说几句,“我记得你的病程录写的是同一批里比较规范的,不错。什么时候跟夜班急诊?”
“谢,谢谢老师,”叶雅玲的声音带上了些轻微的颤抖,第一次被周既明这样表扬,她心里激动的快要跳起来,“我是后天的夜班急诊。”
“好,夜班急诊能学习很多,继续努力,”周既明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不耐烦的冲动,本来想站起来,可是他撑了一下长椅的扶手,居然发现自己腿软到有些站不起来,于是皱着眉头企图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嗯嗯我会的,老师您也早些回家吧,我走了,老师再见,”叶雅玲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雀跃,让周既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没再说什么,看着叶雅玲走远的背影,马尾辫在脑后随着脚步左右摇晃,有些走神。
很久以前,姚菁也爱梳清汤寡水的马尾辫,走路的时候一左一右的晃。
回家?家是不能回的了。
今天是姚菁的小夜班他知道。如果这时候再回去,诸多尴尬不说,会打扰的姚菁也休息不好。
医院里除了他母亲,也暂时没有太让他牵挂的事情。
周既明坐在早春的寒风里,白大褂的一角掀起些的弧度。微微有些寒颤,可是也不想再起身离开。
冷一些好,他想着,冷一些,就清醒了。
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去看天。
一仰头颈椎咔哒作响,周既明有些尴尬的转了转脖子。
夜色深沉,今天的天气意外不错,这里可以看见漫天星子和一弯上弦月。
他想起来还在做住院医的时候,他和姚菁从医院出来也是到了前半夜。他们手拉着手走回医院给他分配的双人宿舍,路上就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也许终于还是走到了离婚,周既明苦笑着搓了搓脸颊。
姚菁是对的。
自己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些平静美好的回忆。
而不是最后歇斯底里、一地鸡毛的模样。
这样,似乎是最大的仁慈了。
周既明带着一身寒气和烟草味走回普外科大办公室的时候,意外的发现林超居然还开着台灯坐在桌前,案头摊着本大部头的书,对着电脑,不知道在找什么资料。
周既明进门的时候,林超一抬头吓了一跳,险些失口叫了出来,看清是周既明之后,忍不住大声抱怨,“你怎么还没走?!靠,吓死我了!大晚上的办公室突然冒出个穿白衣服的人,你说这是不是瘆得慌?”
“太晚了,不回了,”周既明说着,畏寒一样抱着胳膊坐在了大办公室的沙发上,然后扯过一只靠枕和自己放在沙发背上的棉袄,侧着躺下,闭着眼睛就准备补眠。
“哎喂喂喂!”林超不满的嘟哝,“我值班,不用你陪。”
“没要陪你,实在太晚了,我没力气回去了,办公室凑活一晚吧。”周既明说着,声音已经渐次低微下去,像是已经要睡着了。
“我说你不会是跟你们家姚大夫吵架了吧啊?”林超一边对着电脑在自己的本子上做笔记,一边随口胡诌,“要么你怎么最近这么好,又是替我值小夜班,又是陪我值大夜?”
“林八婆,闭嘴,吵……”
“哎?怎么这么重的烟味?周既明你抽烟了?抽这么多?你神经病啊,知不知道抽烟伤胃!”
“……”
周既明已经抱着靠枕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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