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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


  姚菁放下电话,赵怀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窗外的阳光打在身上有些凉。

  她攥着手机走了两步靠在了门框上,深吸了两口气,再颤抖的吐出来,咬牙抖着手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姚菁推门进去的时候,台上的主讲人已经换做了当晚的麻醉师,姜小琴和周既明都坐着。

  姜小琴一眼就看见了姚菁,笑了一下,用手肘顶了顶身边周既明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道,“哎,你媳妇儿来干嘛?”

  周既明愣了一下,“媳妇儿”这个词现在听来格外刺耳,他侧头看了姜小琴一眼,挑了挑眉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周既明转回头来看着台下的时候,姚菁正好弯腰走到了唐骏陪身边,贴着唐骏陪的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唐骏陪的神色一凛,瞟了一眼台上的周既明,很快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姚菁再没犹豫,直接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上了主席台,笔直朝周既明走了过去。

  周既明不自觉的半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姚菁脸上的惊慌失色。

  他知道,姚菁一向冷静自持,这样的失态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瞧着女人几尽横冲直撞的从台下而来,周既明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姚菁绕到了他们的长桌后面,凑在了周既明耳边。

  她气喘吁吁,气息不均匀的喷在了周既明面颊上,“既明,妈……我是说,伯母不好了,你快过去看一眼,你手机没接,赵老师打电话给了我……”

  姚菁的声音很轻,手又掩在嘴巴上,几乎除了周既明,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出来她说了什么。

  周既明刚才半撑起来的身子猛然重重的跌回了椅子上,脑海中倏的一下就已经一片空白了。

  伯母不好了……

  过去看一眼……

  赵老师……

  只言片语在耳边转了无数回,一次次宛如平地惊雷。

  周既明在这一瞬间忽然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坠冰窟”,短短几秒钟内,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冷透了,脸色刷的惨白下去。

  “周儿?周儿你怎么了?菁菁,他怎么了?怎么回事儿?怎么都这幅表情?”

  直到姜小琴压低的声音传来,珠连炮似的问题才一下把周既明轰了个清醒。

  眨巴了下有些干涩的眼睛,周既明感受到讲台下一道道目光,想要尽量冷静的离开。

  撑了下桌子,周既明吐出一口气,刷的一下站起来,被掀翻的椅背发出一声巨响,骤然压住了台下的窃窃私语。

  空气静的可怕。

  周既明嘶哑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你们继续,我有点急事……”

  匆匆说完便两步跨了出去,从一侧的楼梯走下了主席台。

  姚菁看着周既明失魂落魄的在楼梯上绊了一下,也顾不上那么多,冲姜小琴摇了摇头,跟在那人身后,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一路沉默。

  周既明大步走在前面,姚菁咬唇快步紧紧跟上。走到楼梯间的时候,周既明推开门,下意识的撑住了门,等姚菁进来才松了手。

  从楼梯上狂奔下去的时候,姚菁看见周既明抓住楼梯扶手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

  姚菁很想说什么,很想安慰两句。

  可是她没有,不管是作为姚大夫还是作为周既明的前妻,她都知道,这种情况下,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所能做的,只是脚步飞快的跟在周既明身后,然后对他撞到的每一个人说一句“不好意思,让一下,有急事”。

  周既明冲进母亲的病房的时候,空间狭小的单人病房里,已经站满了医生护士。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肾衰竭后期病人呼气中特有的腐败的味道。

  赵怀还在床边下着抢救指令,一条又一条短促有力的医嘱钻进周既明的耳朵里,那些熟悉的词汇一时间变得陌生起来。

  “洛赛克40mg静推。”

  “1000的林格氏乳酸钠。”

  “冰盐水来了没有?冰盐水洗胃!”

  “再开一条静脉通道,706代血浆1000ml挂起来!”

  周既明呆怔的站在病房门口,在床边一群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把他和母亲隔绝开来。

  他看不见母亲的脸,但是能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一个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病人,在撕心裂肺的呕血。

  空气里又一次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心电监护仪也开始了尖声大叫。

  护士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赵主任,不行!止不住!”

  “去甲8mg加入冰盐水100ml,胃管注入!”

  “主任,呼吸困难!”

  “准备插管!这个情况不行,得转ICU了!家属呢?怎么还不来?!那谁,你再去催一下周既明!让他赶紧过来!他妈都成这样了他怎么还不接电话!!”

  “赵老师。”周既明开口,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出是他。

  赵怀应声回头,看见了靠着门边的墙站着的周既明。视线里的人脸色惨白,并不能比他床上的母亲好多少。

  “不去ICU。”赵怀还没说上一句话,周既明的下一句话就已经飘过来了。

  “啊?!”赵怀第一次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老师,不救了。您止血吧,其他的……给我妈开些安定和止痛药,我跟您去签放弃抢救责任书。”周既明的眼神泛空,似乎已经越过赵怀看着母亲。

  赵怀盯着周既明看了好一会儿,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转身回去。

  “0.5g止血敏静推。”

  “出血量得到控制。”

  “再冲一次冰盐水!”

  “引流液清,止血。”

  “50mg杜冷丁静推……”

  周既明跟着赵怀从病房退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坐在病房门口椅子上的姚菁。

  “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就可以了。”周既明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到姚菁耳朵里。

  “没事,我不忙,等等你,你去吧。”姚菁轻轻摇了摇头,抿住嘴,抬起头看了周既明一眼。

  周既明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往赵怀的办公室走过去。

  那张“拒绝或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被赵怀推过来的时候,周既明抖了一下。

  那上面的内容他闭着眼睛都能复述一遍。这样一份责任书,他从做住院医的时候就在接触,直到今天……他成了那个绝望的病人家属。

  颤颤巍巍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蓝黑色的中性笔,周既明一贯沉稳有力的字迹,这一次变得扭曲难看,几乎不像是他写出来的。

  以前他用这根笔开了不知道多少医嘱、写了不知道多少病程录、又签了多少字,但是今天,他却要用这根笔,亲笔签下母亲的“死亡判决”。

  赵怀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对谁都可以说,我们再努力一下,也许就会有转机,现在放弃也许还太早。

  却唯独对周既明说不出口。

  周既明这些年的学也不是白上的,他会知道,再继续下去,进了ICU,就很难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有苟延残喘和无尽的折磨。

  那么这些话语若是说出来,也只会显得面前这个人更可怜了吧。

  “你……要不要我跟老唐说一声,给你准上几个小时的假?”赵怀在签好字之后,合上笔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谢谢赵老师。”周既明没有拒绝这委婉的善意。

  两人心里自然明镜似的,一旦停止了所有抢救,以现在周艳梅的这个情况,她也就剩下了这几个小时了。

  周既明说完站起身,再一次冲赵怀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来,“赵老师,这些天您费心了。”

  赵怀看着周既明平静的神色下深藏的悲怆决绝,忽然眼眶有些发酸。

  “去吧,陪陪你妈妈。”赵怀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

  周既明走到母亲的病房门口,姚菁还在门前坐着。

  瞧见他过来,姚菁很快站了起来,“既明……”

  “我没事,请了假,我去陪陪妈,你……”周既明看着地面,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拼命扯着里面的口罩,声音干涩的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

  “我……”一句“我陪你”卡在了嘴边,姚菁在张嘴后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立场。但是看着周既明苍白的不像话的脸色,心里一阵不忍。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又一次响了起来,姚菁几乎是狠狠地划开了接听键。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这个属于医院专线的铃声,但同时也略微有些感激这个电话。

  是急诊叫会诊,她是儿科急重症方面的优秀主治医,这时候这个患儿正对口。

  姚菁嗯嗯啊啊的应了,挂断电话,有些窘迫的对着周既明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你去吧,我真的没事。”周既明像是读懂了姚菁内心的纠结,抿嘴闭了一下眼,摇了摇头。

  太过默契并不是一件好事。

  姚菁在一边快步走向电梯一边想着。

  看着姚菁匆匆离开之后,周既明深吸了一口气,果断的推开了母亲病房的门。

  迟早都要面对的不是吗?自己就是医生,母亲什么状况没人比他更了解了。

  然而,视线落在病床上以后,所有的准备也就轰然崩塌烟消云散。

  病床上的周艳梅陷在被褥之间,已经重新陷入昏迷,大概是杜冷丁起了很好的效果,这时候的周艳梅看上去平静而安详。

  周既明拉过一张小板凳,在周艳梅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又一次拉过了周艳梅的手,仔仔细细的摩挲着那双骨节已然肿胀变形、粗糙龟裂的手。

  镜片后的眉眼捎上一丝温柔,他的母亲就如此操劳一生。

  周艳梅的脸大半缩在氧气罩下,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在病痛折磨之下更显得枯黄苍老。

  其时周艳梅也不老,她才58岁。

  回忆就是在这一瞬间涌上来的。

  周既明抚上母亲白发斑斑的鬓角,眼前苍老的面容和年轻时候的模样交叠在一起,他有些恍惚,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周艳梅。

  身姿高挑的妇人穿着白色衬衫和蓝布印花的裙子,乌黑的长发用一只塑料夹子在脑后绾一个髻,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笑着的脸上有一个小小的笑涡,在左边嘴角,右边没有。

  这是他的母亲。

  从他刚上小学到他三年级之前,每天放学,周艳梅都会等在学校门口的那棵歪脖老柳树下,笑眯眯的等着他出来。

  那时候,能见到等着他的妈妈是小既明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周艳梅总会变戏法一般,递给他一只熟透了的苹果或者一串裹着糖衣的糖葫芦,夏天最热的时候,周艳梅不许他贪凉吃雪糕,却会在接他的时候塞一罐自家熬好又提前放进冰箱的凉凉的绿豆汤。

  周艳梅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做个小工厂的清洁工,薪水也少的可怜,后来和周既明的父亲结婚又很快有了儿子之后,便干脆辞了工作,在家一心带孩子。

  那时的周既明还不姓周,他跟他爸爸姓,姓邓。他爸爸是个大学生,起先和周艳梅在一个厂子里做技师,后来辞了工作下海经商。

  他爸爸学问不小,就连他的名字也是他爸爸取的,取自《诗经·大雅》那句“既明且哲,终保其身”,是他有学问的爸爸希望他日后能学会“明哲保身”。

  然而所有还是走到了这一天,什么狗屁明哲保身……可能就那个男人做到了全身而退。

  那一天,周艳梅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被贴在脸颊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她一边流泪一边抽噎,嘴咧的很大,哭的声嘶力竭。

  周既明觉得生气起来的周艳梅都不如哭起来的时候可怕,他那时还不能完全明白母亲的话的意思,却已经能读懂母亲神情中的绝望。

  “房子也没有的,工作也辞掉了,儿子你也不要,你跟野女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哭起来很难看的人,也是他的母亲。

  并且,直到今天,“我该怎么办”是周既明最痛恨的一句话,他自己从来不说。

  不管自己是有多困惑、多无助,他都不愿意说出这五个字来,因为他一说起来,就立刻想起了当时坐在地上,哭的涕泗横流的母亲来。

  之后,他们从原来的家搬出来,搬进了一个更加潮湿破旧的出租屋里。

  从那时候开始,周艳梅就开始变得有些喜怒无常起来。

  不过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的周既明似乎能理解母亲的变化。

  那时候的周艳梅为了交上房租,一天要打好几份工,白天在别人家当保姆,晚上在饭馆里洗完洗盘子,回了家还接了社区糊纸盒的活——因为没有太高的学历,周艳梅在找工作的时候吃尽了苦头。

  所以她像发了疯一样,希望周既明能好好念书,考好成绩。

  周既明也还算聪明孩子,成绩几乎一直是班里前五,但凡哪次他的成绩掉出了前五,周艳梅便会彻底爆发。

  她生气的时候也是歇斯底里的,她会拿笤帚抽他,他不躲,只是咬牙生扛着,他知道,周艳梅很快就打累了,打完了,气也就消了。

  这个,还是他的母亲。

  周既明就这样抓着母亲的手,在床边坐着。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往事一件一件的浮上来。

  他抵着母亲的手,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泪水在眼镜片上晕开一片。

  这些,这些……都是他的母亲。

  压抑的哭声在病房里响起,眼泪砸在床单上湿了一片。可能是因为没有旁人,也可能是因为在母亲面前格外脆弱,周既明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般,哽咽出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艳梅的手好像在周既明的手里动了一下。

  周既明不可置信的停止了抽泣,果然听见了氧气面罩底下,周艳梅含混的声音,透过模糊了的镜片,看见了周艳梅半睁着的眼睛。

  周既明很快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后,帮周艳梅摘下了氧气面罩,红着眼眶俯身趴在了周艳梅的嘴边。

  “小……小明,别,别哭……”

  周艳梅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而沙哑,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尖利的哮鸣音。

  “嗯,嗯,妈,我不哭!”周既明使劲的忍住眼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傻儿子……妈不,不行了……别难过……”

  周艳梅枯槁的脸上带着一个笑容,似乎想要掩过儿子眼中绝望。

  周既明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菁菁,菁……是好姑娘,你们……好好,过……”

  “妈……”

  心电监护仪已经猛然间急促的响了起来,滴滴的声音快要盖住了周艳梅的声音。

  周既明下意识的想冲出去喊大夫,却也几乎是同时想起来自己刚刚签了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妈……先走了……小明……你是……妈……骄傲……一辈,子……妈……知足……”妇人急促的吐气像是要赶上疯叫的仪器,一双手抓着周既明,似乎就已经抓住了一辈子。

  心电监护仪“滴——————”的一声长鸣。

  周既明手中周艳梅的手松了劲。

  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

  周艳梅头微微歪向一侧,眼睛闭上了,哮鸣音也消失了。

  周既明握住了母亲的手,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妈,妈……”他轻轻的叫着,他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不再有机会叫一声“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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