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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10


  直到掌心里的手开始慢慢变冷,周既明才从床边直起身。

  他摘掉眼镜,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颤抖着手按下了呼叫铃。

  赶来的护士听见尖声大叫着的心电监护仪显然是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站在床边雕像一般、红着眼圈的周既明。

  “那个……”刚入职没几天的小护士看着周既明身上的白大褂,有些发懵,不知道该干什么。

  “病人是签过放弃抢救的……去叫一下赵主任吧,来宣布死亡。”周既明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哑着嗓子提醒了一句。

  赵怀很快进来,身后跟着方才的小护士。周既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给他让了个地方。

  赵怀俯下身去,做了最后的确认检查。

  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偏头望向垂头站着的周既明,视线里的人裹在白大褂里,瘦削的侧影看上去讽刺又怆然。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201X年3月7日,下午1点整。”清了清嗓子,赵怀开口道。

  小护士准备上前去撤掉管道和监护仪,耳边传来周既明沙哑的声音,“我来。”

  那护士回过头,求助的望了一眼赵怀。

  “我来。”周既明看向赵怀,泪光背后的眼神透着执拗。

  叹了口气,赵怀点了点头,伸手拉回了小护士。

  他能明白这种心情,身为大夫,却并不能对母亲的病做什么更多的事情,这是多么的绝望。同时也正是因为身为大夫,周既明会更明白疾病本身的痛苦和它的无药可救,所以连想要去不理解、不接受的可能性都没有。

  帮自己的母亲拆掉身上所有的管道,清理遗体,大概是周既明作为医生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赵怀示意小护士把托盘放下先去取清理用具。自己则站在周既明身后,没有动弹。

  周既明戴上了一旁托盘里的医用手套,弯下腰,颤抖着手一点点拆掉了母亲身上连着的心电监护仪的贴片,泪水蓄在眼眶里,随着蜂鸣音的消失砸在被单上。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令人有些不习惯。

  静脉插管、静脉通道、鼻饲管、胃管、导尿管……

  周既明的动作颤抖而迟缓,几次险些没能把管子拆下来,笨拙的可能连一个刚刚进临床轮转的实习生都不如。

  最后一根管子被拔掉了。

  一点一点的给母亲脱下病号服、擦身子,周既明拉开柜子,一套常服静静躺着——周艳梅走的突然,周既明的工作又忙,根本没顾上给母亲准备老衣。

  走到母亲床头,周既明轻轻扶起周艳梅的头,把枕头抽走。

  抽掉枕头的时候,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A4纸从枕头底下被带出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脚边。

  周既明一愣,弯下腰去把纸捡了起来,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一下,赵怀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扶着老师的手臂,周既明偏头看了一眼赵怀,怎么也没办法在自己木然的脸上造出一个别的表情。

  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周既明从口袋里摸出眼睛胡乱用衣角擦了戴上,展开了手里的纸。

  是周艳梅留下的遗书。不知道是谁代写的,字迹倒是清晰而规矩。

  周既明刚看了没几行,整个视线就模糊的不成样子,一张纸捏在手里似有千斤。

  小明,

  妈知道自己应该没几天了。

  你不要难过,妈这一辈子很知足了。

  你很好,晶晶也是好姑娘,你们要好好的,你千万不要学姓邓的王八蛋。

  妈等不到抱孙子了,但是你们得生个大胖小子才好。

  给妈办后事从简吧,我已经联系了老家你桂芳姨,她帮我从他儿子那里选了个好地方,一旦妈走了,你联系你桂芳姨,把我埋回家吧。

  是树葬,不要买墓地了,太浪费钱。

  妈的折子在柜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你给妈的钱用不完我就存进去了。

  你小时候妈对你不好,你不要恨妈。

  妈走了,你也不要想妈。

  你好好过日子,妈就没牵挂了。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眼泪夺眶而出,落在了手里的白纸上,字迹晕染一片。

  赵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

  白色的大单刷的铺开,盖在了已经开始变冷变僵硬了的周艳梅的身上。

  周艳梅穿着家常衣服躺在那里,神色安详,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单子最后盖住周艳梅脸的一瞬间,周既明别过脸,眼泪又一次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

  这应该是他长了这么大,哭的最多的一天了,周既明想着,下意识的觉得丢人。

  等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把盖着白单的平车推出去的时候,赵怀拉住了跟上去的周既明,“小周,我刚给姚菁打电话没人接,打去儿科他们说姚菁上手术室了,收了个患儿,挺重的,一时半会人可能出不来,太平间你就不去了,我已经嘱咐过他们,你直接打电话联系殡仪馆和火葬场吧,联系好了上我这儿来,把死亡医学证明签了。”

  大概是因为刚才拼命想忍住眼泪太过用力,周既明出了病房就觉得头疼的厉害,疼的他眼前不停的有黑亮的光斑跳出来,浑身发冷,赵怀这时候说话的声音更像是隔了一层,他足的反应了好久才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赵怀叹了口气先去了办公室,周既明一个人站在了病区外的通道上。

  通道两边都是敞亮的大窗户,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周既明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透亮的天空,浑身冰凉。

  艰难迟钝的摸出手机,头疼还在继续,周既明眼前一片模糊。

  好在他们这些做医生的,总免不了和殡仪馆联系。他从通讯录中翻出了殡仪馆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号码。

  看了一眼手表,跟殡仪馆约在了四点来拉尸体。

  从现在到四点半,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要遗体告别,不换衣服,火化之后当场取骨灰。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可置信的问了周既明两遍,在得到了相同的答复之后,接线员没忍住说了句“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真是活见鬼”。

  周既明在这边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挂断了电话。

  不做遗体告别,因为周艳梅说了从简,因为他担心他理论上有三天的丧假批不到三天,更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去面对前来吊唁的任何人,不管是安慰还是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

  挂断殡仪馆的电话,周既明又给老家的桂芳姨的儿子去了电话。

  那小伙子跟周既明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听说了这事也问候了几句,说了些诸如“节哀”一类的话,然后跟周既明说他什么时候回老家直接找自己,随时可以下葬。

  周既明谢过,挂断了电话。

  他已经想好了,他今天就送母亲回家。反正他的老家从嘉宁市做大巴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隔了几十分钟,周既明又坐在了赵怀的对面进行了一次10分钟不到的谈话。

  这是赵怀做过的最顺利的一次死亡谈话了,他有些不习惯。

  那些术语周既明都懂,不需要他再掰开揉碎的解释;那些前因后果周既明都明白,不需要他一一回顾;那些流程周既明都了然于胸,甚至那一纸证明如何规范书写,周既明受过培训,他更无需多说。

  那仅有的几次停顿,只是面对着昔日学生惨淡的脸,心口难以言说的安慰罢了。

  赵怀所能做的,就是在走完所有必要的程序之后,把那一纸死亡医学证明并着几份病历往对面推过去。

  周既明在签字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昨天,也是同样的一张纸,他的名字还写在“医师签名”一栏,今天,他的名字签在了“监护人/委托人签名”一栏。

  签完最后一页纸,周既明把笔插回口袋里。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就像是被人剜去一块一般,淋漓风雨,空空荡荡。

  赵怀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小周,证明收好,抓紧去你妈妈的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办理注销户口吧。”

  周既明点点头,眯缝着眼睛愣怔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赵老师,能帮我复印两份吗?我请假的时候要用。”

  赵怀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点点头,走到自己办公室的复印机前,很快将那一纸死亡医学证明复印了两份出来。

  赵怀是科室副主任,他熟悉医院的人事规定:请丧假,除了要填写请假申请表,写书面请假说明之外,还需要提供直系亲属或配偶的死亡医学证明。

  他惊讶于周既明的细心和冷静,内心却应和着,周既明是对的。

  他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首先还是个医生。

  周既明沉默的收下赵怀递过来的一叠纸。

  这就是他母亲的结局了。

  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张纸。

  周既明抓着那一纸证明回到普外大办公室的时候,正是下午刚上班的时间,办公室里基本上没什么人,手术的手术,出门诊的出门诊,剩下几个在办公室的也都是埋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几乎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周既明调出请假申请表填好打印出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手写了请假说明,一式两份,然后分别跟一张死亡医学证明的复印件装订在一起。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台历,手术、门诊、会诊……每一天都排的满满当当。他想要匀出三天的丧假来,就意味着这些工作必须由他的同事帮他完成,而他的同事们的日程,只怕本来就和他现在的一样,也是满满当当了。

  他下意识的替院总盘算着,要怎么分配这些工作,想了个大概,扯过一张纸,写下了初步的安排,才抓起手机和桌上的请假材料,走出了办公室。

  去往主任办公室的路上,他给外科的住院总医师打了电话,跟他说明了自己要请三天假,三天的手术安排他想了个大概,写在纸上放在了桌子上,让院总有空去拿一下。

  电话那头刚上任不多久的院总很是感激,因为临时请假的医生不在少数,但是像周既明这样在请假之后还能想到要把自己的工作先做一个大概的安排的,恐怕没有几个。

  唐骏陪显然是已经和赵怀通过气,所以周既明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显得并不惊讶。

  他接过周既明手里的请假申请表,又翻了翻后面附上的请假说明和死亡医学证明,一边签字一边头也没抬的说道,“丧假是三天,但是……小周啊,咱们科的工作量你是知道的,三天已经不算少了,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啊对,你爱人是不是在儿科?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俩得互相帮衬一下,要不要我帮你给儿科的老童说一声?”

  “不用了,谢谢主任。”周既明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唐骏陪解释更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谢绝了。

  “那好吧,”唐骏陪签完字,合上笔帽,抬起头看着对面站着的周既明,“东西就放我这里,我等下帮你交给人事科,你快去忙后面的事情吧。”

  周既明点点头,又一次道谢,才掩上门从主任办公室退了出去。

  周既明低着头回到办公室,换下了白大褂,低着头走出了医院。

  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从这一刻起,他暂时不是周大夫。他只是周艳梅的儿子,周艳梅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将近四点的时候,周既明才重新回到医院。

  他熟门熟路的办理了死亡病人出院手续,自动忽略了窗口认出他的护士惊诧而探询的眼神。

  殡仪馆的人按时赶到,周艳梅的尸体被从太平间运出,周既明跟着车一起去了殡仪馆。

  尸体运到殡仪馆后,周既明先到业务室、交验死亡证明、选购骨灰盒、领取火葬证,办好交款等各项手续,周艳梅的尸体在低温的停尸房里短暂停留。

  按照周既明的要求,没有遗体告别,直接火花,当场取骨灰,周艳梅很快又被推出来。

  今天这个时候殡仪馆的人不多,只有一家人似乎是来取骨灰的在等候着,还有一家完成了遗体告别,送走了诸多亲属,几个关系近的家属在等火化。

  工作人员叫了一声“周艳梅的家属”,周既明应声走了过去,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周既明一眼,然后狐疑的问道,“就你一个人?你是周艳梅什么人?”

  “她是我妈妈。”周既明的声音低哑。

  还不等工作人员说下一句话,忽然走廊另一边传来了数声凄厉的哭喊声。那声音尖锐凄厉,周既明被吓的哆嗦了一下,工作人员却笑笑,摇头,“别怕,那是那家子要推进去火化了。”

  “哦。”周既明发出了简单的应答声,点点头以示他明白了。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定了定神,“那你也最后看一眼吧,炉子热了很快就要推进去火化了。”

  周既明沉默着点点头。

  周艳梅就在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面色已经转为惨淡的灰白。

  他低头俯视着眉目苍老的母亲,病痛已经将她折磨的不成人形,她的眼窝都凹陷下去,脸颊却浮肿着,眼睛紧紧闭着,原本高挑的个子如今缩在平车上却也显得瘦瘦小小。

  周既明伸手,想要拨开周艳梅挡在了眼睛上的白发,被工作人员伸手拦下了,“别碰了,沾了晦气。”

  刚说完,工作人员身上的对讲机响了一下,里面呲呲啦啦的传来人声,这人操着方言应了两句,然后转过来对周既明道,“炉子差不多热了,可以推进去了。”

  周既明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平车被工作人员推进了缓缓打开的铁门背后。

  眼前的门一点点合上,周既明似乎有些明白方才那几声凄厉的哭喊因何而来了。

  若他现在还有力气,他也想放声号啕几句。

  可是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垂头坐在凳子上,周既明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就连眼泪也没有了。

  火化一个人大约需要四十分钟。

  等那扇铁门又吱吱呀呀的缓缓打开,周既明却只感觉母亲只是离开自己买了个糖葫芦一样,只不过收到的是满嘴苦涩和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骨灰盒抱在手里还是热的。

  周既明谢过工作人员,把那只不大的盒子紧紧的贴在了胸口。

  盒子的棱角硌着他,他却不肯松劲。他抱得很紧,仿佛这样就抱住了他操劳一生的母亲一般。

  这就是他母亲的最后了。

  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盒。

  周既明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去丰临市的长途汽车正好十分钟之后就要发车。

  这个时候去丰临市的人并不多,周既明很顺利的就买到了车票,按图索骥上了大巴,坐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他低头看向怀里罩着黑布的骨灰盒,眼神温柔。

  妈,咱回家了啊。

  到丰临市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因为在路上联系过,桂芳的儿子张全在车站接了周既明。

  他拗不过周既明,于是毫无停留的立即着手安排了给周艳梅安葬的事。

  等最后一铲子土落下,周既明把铲子丢在一边,把那块写着周艳梅名字和生卒年月的牌子插进树前的土里之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周既明突然在张全和两个树葬园工作人员惊怔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在那棵小松树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磕头的时候,眼泪再一次从眼中汹涌而出,砸在了土里。

  这就是他母亲的归宿了。

  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棵树。

  谢绝了张全留他住一晚上的好意,周既明又买了最近的一次长途汽车车票,回到了嘉宁市。

  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

  这一回他怀里空空的,靠着窗户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发呆。

  周既明无比绝望的发现,他走了三十五年到今天,他拼命想留住的人,终于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了他。

  父亲,妻子,母亲……

  腥甜爱恨,皆拢做来时梦。

  他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

  夜里十一点半,周既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了那个黑漆漆的小巷。

  这也正是姚菁从ICU里出来的时间。

  姚菁活动着酸痛的腰背,使劲抻了个懒腰。

  她敢说今天自己真是中了邪,急诊收来一个细菌感染导致的腹型过敏性紫癜的患儿,孩子情况相当严重,直接进了ICU,中间还被手术室叫去会诊两次,出来就又回ICU去守着那个患儿,直到他情况平稳了,出来都已经十一点半了。

  饥肠辘辘的走回办公室,她今天忙的午饭和晚饭都没顾上吃。

  回到办公室,她一边冲了一杯猴菇米稀,一边想起了早上赵怀的一同电话和周既明惨淡的脸色。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姚菁想完就又自嘲的笑了笑,自己都已经离婚了,怎么还是这般夹缠不清。

  但是……总归还是要问一下的吧。

  姚菁想着,决定等明天早上见到了周既明再问问他。

  于是她喝完杯子里的米稀,在办公室的洗手池里涮了杯子,收拾好东西换了衣服,跟值夜班的同事道了别,便背起包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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