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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终我一生


  顾青山轻慢地掀起眼皮,将女子狰狞的面目看得真切。

  凌乱的发髻松垮垮地堕在脸侧,垂下的墨发遮掩了她大半张怨毒的脸,却依旧遮不住她高高凸出的颧骨。眼泪便像两行染了脂粉的浅溪淌过颧骨,跌落濡湿了衣襟,碎了满地的花容月貌,甚是狼狈。

  谁又能想到,昨日还跟着余氏趾高气扬的冯姨娘,今日便成了倒在余氏面前的一只将死蝼蚁,人人可欺。即便往日里替她撑腰的余氏也嫌弃得远远避开,此刻也只冷漠得看着她连连跌倒在顾青山脚下,陌路人都不如。

  世态炎凉,莫过如此。

  赶来的衙役蛮横地抓着冯姨娘往后拖扯,她如溺水般死命挣扎,嘴里辱骂地喋喋不休,锦绣丽裙早被磨成布条,四肢布满触目惊心的血痕,看得人也只觉双腿发软。

  桃姨娘见着地上拖出一条深深浅浅的血迹,忙不忍地朝香罗袖别开身。

  顾青山挑眉看向绾泽道,立时心知肚明,笑得轻蔑。

  昔日能对陆清心下手的男子,今朝不过再打一个姨娘,又有何妨?

  只要能保全自己,何人不可牺牲?

  绾泽道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这才惊觉顾青山看向自己的目光,忙换了笑脸迎来,一时问几时回来的,一时又问如何回来的,一时又训斥满院子的小厮侍婢,前院愈发闹得沸腾,顾青山见状也愈发脑仁子疼。

  嵩义摁着腰间佩刀,挥手命衙役打昏冯姨娘,强行拖走,这才大步走来恭恭敬敬向顾青山行了一礼,道:“在下已奉二殿下之令护送五郎君无恙归来,此刻还有要事处理,恕在下失礼之处。”

  “岂敢岂敢!”

  绾泽道忙接过话头,好一番感激涕零,又命人捧上谢礼,均被谢绝。

  绾泽道机灵地转身对顾青山说:“且不说你与二殿下相熟,这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这会二殿下还替咱们家除了祸害,这可是造福百姓啊!你且带着这些薄礼,登门致谢,聊表诚意。”

  “郎君客气,五郎君若真有心意,自会知晓如何去做。”

  嵩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众人皆是疑惑,连顾青山都不知自己如何没心没肺了?

  嵩义又抱拳行了一礼,临走前还恼怒地瞪了眼顾青山,愈发瞪得顾青山摸不着头脑,而顾青山这般茫然的神色更令嵩义意气难消,迈步便走。

  绾泽道亲自追着相送,余氏等人也浩浩荡荡跟随,唯有赵姨娘此时敛眸走来,与桃姨娘携手往芦馆去,互道宽慰。顾青山刻意走在后默然思索,香罗袖伴她身侧低声相问昨日被劫之事,顾青山也未有回音,直到赵姨娘忽地唤她,顾青山这才醒神。

  “今日我本备了糕点回礼,哪料到出了这事儿,倒是把东西落下了。”赵姨娘慈爱地笑着,只这天生耸拉的眼角令她的笑意也多了几分酸楚,“五郎正好陪我同去,可好?”

  顾青山知她话中有意,自是不顾桃姨娘的客套婉拒而应下。

  如此,二人路过佛堂时,赵姨娘方开口道:“五郎可愿陪我上一炷香?”

  顾青山看向身侧透着袅袅香烟的佛堂,几株缀满红梅的枝丫探出墙头,在如缟素苍白冷寂的天地间透出与世不同的祥和。只这份祥和在阴翳的雾霭下,也美的虚无孤独。

  顾青山搀扶赵姨娘拾阶而上,轻扣门扉无人相应方才推开笨重的黑漆大门。

  素日里在佛堂洒扫的侍婢今日只怕也都凑热闹去了,竟无一人当值。

  曲曲折折的小径也只扫出半截的雪胡乱堆在道旁,树下随意扔着水桶和扫帚都覆了薄雪。几枚落花兀自孤荡在泥泞的水洼里,漂来浮去,像风中飘散的淡淡幽香,是一层一层袭人的涟漪。

  赵姨娘走得极慢,这般的慢里仿佛凝聚了她一辈子的辰光。如此耐心又虔诚,甚至充满了敬畏,顾青山看着她诵念佛经的侧脸,也仿佛看透她如寒冬腊月天似的一生。

  进了佛室,香烛鼎盛,风却是腐朽潮湿的陈旧之味。赵姨娘恭敬地上了炷香,立在蒲团前静默祈愿。顾青山候在半截光影中,罩着瘦长身形的青衫随风飘逸散漫,在满室缥缈的香烛烟气萦绕下更添几分看淡俗尘的恣意洒脱。

  良久,影脚偏斜,两人静立的身姿却依旧未动,也无人打破漫长的沉默。

  倏然间,赵姨娘终于抬眸望向庄严肃穆的佛像,叹息着转身,素朴的黛蓝色襦裙微微摇曳间是她掌中佛珠相碰的清脆。顾青山注目于此,却未料到赵姨娘忽地双膝触地下跪,跪在冰冷生硬的地砖上,正当着自己的面。

  顾青山未感到惊讶,却十分意外。

  “我知今日被抓的人该是我,而非冯姨娘。”赵姨娘怅惘地颔首,微颤的嗓音里夹杂着呜咽,“我知……是你与二殿下暗中相助,故今日我谢老天爷的恩赐,更该跪谢于你。”

  “此事与我无关。”顾青山并未邀功,“我并不知二殿下为何如此。”

  “五郎当真不知?”赵姨娘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眼神空濛地望着光影模糊中的顾青山,好似是对她说的,又好似并非对她说的,“年少真好,却也极残忍。你曾问我,我为何毒杀洛眉,那时我撒了谎,为我年少时的遗憾撒了谎。我本该知道,覆水难收,我何必执念于过往?

  “要怪,只能怪我眼皮子浅薄。我曾有桩指腹为婚的婚约,奈何我与他皆家道中落、父母横祸,他陪我上京寻亲,吃了一路的苦,挨了一路的饿,我却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我寻得了亲戚,他终于松了口气却生了场大病,昏迷不醒。

  “我也一度陷入迷惑之中,却是因着我从未见过的昭京城的繁荣,我在纸醉金迷中迷失,早忘了曾有人不畏生死护我周全,早忘了与我有一纸婚约的男子此刻正发热昏迷不起……

  “我宁愿嫁到绾宅为妾,便是在我成亲那日,他病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至少我这样认为了大半辈子,直到……直到前不久我遇见了他!”赵姨娘陡然拔高了音,加快的语速是异常激动兴奋,她紧紧抓着佛珠,眼里熠熠生辉的光彩是顾青山从未见过的,那抹酸楚与苦涩荡然无存,“我一眼认出了他,即便他只是街边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我也能一眼认出他!”

  “你知道吗?原来他一直都在,他还守护在我身边!他就在这个巷子里乞讨了整整二十五年!”赵姨娘纵声大笑,可她的笑声是顾青山听过的世间最悲苦的哭声,“他那年没有死,只是听闻我那日大婚才决定放手成全……他没有离开,从未离开,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在……只是代价太大,他瞎了右眼,缺了左腿,我也成了被冷落的姨娘……

  “没有金山银山,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我憧憬的美满幸福,我什么也未得到,连子女都被剥夺,我心灰意冷,却在这时令我遇着了他!是佛祖恩赐我的缘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追寻的机会,可他不愿意,我知道他怕拖累我,但我不怕!”

  赵姨娘的呼吸愈发急促,紧紧拽着佛珠的玉手都泛着青白,“绾宅有钱,他们这么有钱我拿一点又算什么?这本来也是我的!但是洛眉不依,她发现了我,阻止我,还威胁我,我不能让她剥夺我最后的机会!我不能……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她必须死!”

  啪——

  珠串断裂,窸窸窣窣滚了满地的佛珠,散落在赵姨娘四周。

  佛堂骤然的死寂,珠子滚动的声响回荡在佛堂里异常刺耳又诡异。

  顾青山不曾开口,只是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冷静得无动于衷,“后来呢?”

  “就在你昨日被劫走后,二殿下曾登门知雨轩,告诉我,他知道所有真相,并愿意与我交易。”赵姨娘茫然地拾捡佛珠,捡两颗掉一颗,她依旧趴在地上捡个不停,“冯姨娘会以真凶身份论处,而我……”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也顿了,莞尔笑得明艳,“可以与我的情郎长相厮守。”

  顾青山蹙眉,静滞一瞬,景凌大费周章,宁肯放过真凶只为抓走冯姨娘?

  “你定是好奇吧?”赵姨娘仰头,迷蒙的眼里终于凝聚着光神投落在顾青山的眉眼间,“二殿下是为你才宽恕成全我的,为着不令桃姨娘伤心,不令你伤心……年少真好,年少却又这般残忍……你若是女子,定不会负了二殿下的心。”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佛珠也不捡了,反踩着满地的珠子险些摔倒。

  顾青山未上前,也未开口,她知道这并非景凌如此做的缘由,绝不是。

  她眸色骤然暗沉,顾不得踉跄的赵姨娘,纵身跃出佛堂,消失在满空苍白。

  赵姨娘麻木地咧嘴苦笑,眼里噙着泪,歪歪倒倒依靠着门框望着满园寂寥。

  身后香炉里那炷香,刚刚熄灭它最后的一点火星。

  而趔趄地拖着身子走在雪地里的赵姨娘,身下也弥漫开一条令人眩晕的赤红血梅,白白红红,一片滚烫霎时冻得冰凉。

  她并未告知顾青山,昨日景凌一身红装迈进知雨轩,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他死了。”

  没有指名道姓,赵姨娘却瞬间崩溃,心沉沉地跌入万丈深渊。

  那一刻,她看着景凌一袭红裳,仿佛看见了自己心上人最后的音容。

  他终究不为了拖累自己而选择死亡,成全他这一生最后的守护。

  只是他太傻,她早已回不了头,可最傻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赵姨娘展臂昂着头望着青天白日,一个旋身,像蝴蝶似的扑落在皑皑白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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