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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所欲何求


  一口鲜血喷溅在地牢肮脏污秽的地面上,恰似一朵被肆虐的冬风璀璨的红花。凝滞的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随着衙役鞭鞭击落,浓烈的腥味愈发刺鼻辣嗓。回荡在铜墙铁壁里的鬼哭狼嚎之声,也渐渐虚弱无力。

  锦衣玉食的冯姨娘连针扎了指尖也得好一顿痛骂侍婢,如今衣裂血出、皮开肉绽却也只得任人宰割。而执刑的衙役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浸了辣椒水的长鞭狠狠抽打,每一鞭皆打得她蜷缩身子瑟瑟颤抖。

  “她可招供?”

  审讯的主事兀地大惊,登时命两衙役住手,忙回身行礼道:“殿下!此处腌臜,有卑职效力,殿下当不可来此啊!”

  “少废话!普天之下,殿下想去何处,还要你管?”嵩义没好气地冷哼,“快说她到底招没招?”

  “是是是。”主事牵袖抹了把额上的汗,忙笑得谄媚,“都说人贱骨头也贱,这贱骨头到现在也未曾开口,卑职正打算寻口大锅来,将这贱骨头熬上几个时辰,不怕她还不开口!”

  景凌递了个眼色,嵩义心下明白命众人退去。

  主事虽嘴上说得甜,但这烫手的山芋他巴不得扔开,连番问话自己也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只求个解脱,忙带人急急燥燥出去。

  一时牢狱里除了半死不活的冯姨娘外,只留下景凌与嵩义、白风三人,死寂得只能听见墙上插着的火把在哔啵地卷着火舌,连带被铁链吊住手腕、耸搭着头的冯姨娘竟好似连呼吸都止了。

  嵩义上前用刀鞘挑开她湿漉漉的长发,探了探鼻息,这才回禀:“还醒着。”

  “没想到他们下手如此之重,冯姨娘还能闭口不言。”

  白风随景凌立在长案之后颇有感慨,景凌只淡漠地掀开长袍随意入座,冷漠的眉眼却暗藏锋刃的汹汹杀意,沉寂间已令封闭狭窄的牢狱充斥尊贵超然的压迫与威严,教冯姨娘不得不强咬着牙抬起沉重的眼眸,望着眼前冷锐如锋的红裳男子,不由得哆嗦得更厉害,铁链相撞都是沉闷的哭嚎。

  “我知凶手不是你。”

  景凌面无表情地微启红唇,秀美的桃花眼里噙着一抹调谑,微微扬起的下颌是满溢而出的挑衅与试探,言语轻巧不屑。

  冯姨娘麻木又怅惘地盯着他的眼,许是思索了片刻方才懂得他话里之意,登时怒目圆睁,疯狂地拍打着铁链,嘴里粗哑地嗷嗷狂啸。

  “若说你与本案的唯一关系,便是凶手将火毒藏于你院中,幸好被你侍婢发现,于是你灵机一动嫁祸芦馆,如法炮制。”景凌神色从容,寡淡到薄情的言语里蕴着讥讽的冷笑,教人心惊胆战。

  “啊嗷吃、道……啊嗷吃、道……”冯姨娘粗哑的嗓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嘶吼,适才被强吞了滚烫的炭火,这烧灼的声音相当难听更教人难辨其音,回荡在忽明忽暗的影绰间平添几分阴森诡异。

  “然而,在芦馆枯井中发现的第二具女尸,面目全非却因腰间佩物而辨得出正是你派去芦馆嫁祸于人的侍婢,她畏罪自杀,生前留下自白书藏于布枕之中,行文间力证你乃主谋,顺藤摸瓜,今日一早从你屋内搜出火毒,证据确凿,罪当一死!”

  “……啊啊……”

  冯姨娘徒劳地挣扎,拼命摇头,眼泪混着血水流过肮脏的两颊。

  景凌略微前倾着身子,倏尔笑道:“如何?这编纂的故事,可甚和你的心意?”他挑了挑眉,复又坐直身子,高昂着下颌不可一世地笑得轻蔑,“那日在绾宅唤你来厅上一叙,便是为调虎离山,好叫我的人行动便宜。”

  “只要我愿意让别人相信什么,那便是真相。”景凌顿了顿,伸直双腿交叠在长案上,靠着椅背,甚是散漫不羁,把玩着玉冠垂落的丝绦在指尖玩耍,幽幽然地叹息道:“反正我在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无赖,断错一件小案又何足挂齿?御史台哪怕在冬审时复查此案觉有蹊跷,参奏弹劾,也是你死后之事,又有何益?”

  冯姨娘惊愕,却未在哀嚎。

  景凌复又挥手,白风立时上前,端着笔墨纸砚的书案搁在冯姨娘面前,尔后又起身解开拷住她双手的铁链。冯姨娘霎时侧倒在地,四肢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无力,但景凌知道她依旧清醒。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姑且留你一命。”

  *

  晨时的阴云密布,在午后又浮出白晃晃的冬日。待得顾青山纵马驰骋赶到大理寺时,已是血色落霞漫天,铺满铁蹄下冰凉的官道。

  她翻身下马,避开大理寺有人把守的正门,打墙头一跃而入,敛气屏声地穿过一片郁郁苍苍之色,终还是抓了个稚嫩的差役,以青蜺要挟领她往地牢去。差役只当她来劫狱,引至地牢附近游廊后脚下有意启动机关,反被警惕的顾青山一掌劈昏。

  她已无须要人引路,躲在暗处衡量了一番地牢门口的守卫,心中有所计较,拾起几枚石子弹出,声东击西,引得一批守卫前去探查,余下之人顾青山则以灵动的身法瞬息而上,迅速点穴,十来人等皆眨眼间无从动弹。

  顺利混入地牢,她立时长驱直入,若待得那帮守卫去而复返,她则难免久战。

  她不曾料冯姨娘竟被关押在大理寺,一路从昭京府衙赶来,更未料到自己甫入地牢不久,嵩义竟已候在眼前,没好气地冷哼道:“殿下让你在此处听即可,不可再入。”

  “他早知我会来此?”顾青山蹙眉。

  嵩义没解释,转身便走进紧挨着的牢房。

  顾青山放缓脚步上前,正听牢房中传来景凌那一句——“我知凶手不是你”。

  她暗暗思忖,如今对景凌的旧疑未去,又添阴沉,

  顾青山未出声惊扰,依言在外旁听,听至景凌那般编纂的“真相”,饶是她也禁不住手足俱冷。待得景凌微躬身子自低矮的牢门而出时,顾青山才惊觉自己浑身冷汗,连后衣领都濡湿了。

  “怎的脸色这般不好?”

  景凌关怀地探手向她额头,却被顾青山僵硬地避开。

  嵩义和白风相继而出,正好见着这一幕,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好这时守卫急急赶来,铿锵的脚步打破二人的僵局。

  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垂落于身侧握成拳,景凌却似不在意,吩咐了一句“退下”,守卫队正立时率人告退,一如来时般迅速。

  “这里腌臜,咱们去外面说。”

  景凌含笑浅语,二人自往外去,只顾青山有意走得极慢,想落于他半步之后,奈何景凌始终迁就于她,竟能时时刻刻并肩前行。嵩义几度欲言,都被白风一记狠眸而咽下,直到出了牢狱,景凌方说:“此处距凉亭虽近,却难免寒冷,又唤炭火、屏风终不如在家中自在,不如去厅上如何?”

  景凌未曾予她辩驳之机,早已迈步,顾青山唯有紧抿红唇随于其后。

  “冬夜总是比往时早些,落了日头,天色便青黑了,今夜倒难得有月。”

  景凌沿路言之良辰美景,皎皎月华,皑皑清辉,可顾青山始终垂眸沉默。

  景凌倒也不觉美人无趣,愈发兴致勃勃。夜风荡起,他解下氅衣欲披在顾青山肩头却被她挥手挡住,景凌只笑而不语,复又将氅衣搭在臂弯间,若无其事般的却有意靠着她走近。

  看她清丽的乌发素颜,看她低垂的明眸秋波,看她微颤的浓密黑睫,不染纤尘的素美便如此刻白玉无瑕的月霜,婉约剔透。微蹙的眉尖荡开愁思,教景凌心生怜爱,忍不住伸手欲扫走她的阴霾,却在抬手的片刻间,无声垂落。

  跟在远处的嵩义急得揪着白风衣袖,咬牙道:“咱们殿下有意为她绕这般远路去花厅,她倒还有何不乐意之处?瞧瞧,板着脸,还要咱们殿下去哄她不成!”

  “殿下不一直都在哄她吗?”白风捧着书案,被嵩义拽着趔趄,险些溅出墨。

  嵩义哼了声,“我便见不惯她这模样!多少佳人粘着咱们殿下,殿下怎的……”

  “殿下身份尊贵,便理应要她俯首帖耳、曲意媚上?”

  “你到底帮谁啊?”

  “她可是铁骨铮铮的穆将军之女,倘或与寻常女子一般,如何得殿下青睐?”

  “可殿下打小便为了她……”

  “嘘!”白风骤然顿步,谨慎打量四下,压低声音责备道,“休提那事!”

  嵩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撇着嘴再不作话,抬眸望去却见顾青山止步园中,景凌低眉浅语,不知所谓何事,尔后便见景凌朝此处看来,嵩义忙推了把白风,白风心领神会,端着书案恭敬上前。

  景凌握住书案上的一卷纸递给顾青山,“你适才所问,全在此处。”

  顾青山接过铺展开去,的确是冯姨娘在牢里的手书。

  她尚记得候在牢房门外时,听景凌抛出质问——

  他问:“绾宅秘事,你所知多少?”

  如今看罢冯姨娘之答,顾青山愕然大惊,脚下竟不觉虚浮两步。

  “你到底想要什么?”

  景凌敛了神思,清冷如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已蛀,当如何?”

  一脉冰冷霎时自顾青山足底弥漫,散遍四肢百骸,竟是无言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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