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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腥风血雨


  前来应门的老者手执一盏烛灯,忽明忽暗地照亮此间荒废已久的宅院。

  废院冷落在巷子尾,终年难见阳光,素来亦鲜有人来此,只余老者一人看院,对外常言乃是为报家主之恩,且自己也无家可归,甘愿留此养老。街坊邻里偶有来访探望者皆已有岁数,不过午后一盏茶闲聊生平往事,如此数年,此院不曾惹人怀疑。今朝燕空来此,老者不忘大元旧礼,拜了又拜,方以袖拭泪,启动暗处机关,引燕空入了暗室。

  甫入暗室,血腥之味更甚。

  老者一壁言道:“老朽还正欲通知二殿下……适才老朽正在后院喂鱼,忽地听见铁铃乍响,这才入暗室查探,便已见她遍体鳞伤,气息无力,老朽也猜到她必是在三瓦舍遇上了麻烦,才从瓦舍暗道逃至此。然眼下三瓦舍已被包围,老朽只怕此处不日便会被发现,二殿下当速速携她离去,此院必得舍之了。”

  老者说罢,便是一声幽幽怨怨的长叹。

  燕空知他所想,郑重道了声谢,不久果见石床上躺一黑裳女子,伤口已简单包扎止血。

  她本是听见脚步警惕地握紧手中长剑,待一看清来人,当即松了力,扶着床榻便欲下床行礼,燕空道了句“免礼”,人已落座石凳。

  老者颔首退去,黑裳女子忙磕头道:“卑职办事不利,还请二殿下责罚!”

  燕空看了眼她身旁的断剑,皱眉道:“你入我暗卫多年,你的本事我知晓。这柄御赐之剑,乃褒奖你当年刺杀有功,父皇特意寻得玄铁请大师锻造,世间罕有,此番如何如此狼狈?”

  黑裳女子面露愧疚之色,捂着肩头的伤口皱眉道:“那人实在狡猾!我接到飞鸽传书,知她欲来三瓦舍,我当即自暗道入,杀了三瓦舍里真正负责往江湖传递消息之人,绑在梁柱后,清理了现场,只等她来杀了灭口。也不知她如何看出端倪,竟先下手为强,在纸张洒满毒粉,我后知后觉早已中招,正提气凝力,她已身形极快地闪现在我身后!

  “她竟还说早知三瓦舍里负责传递消息之人并非飞歌门门徒,仅是江湖百晓生之类,而我却是真正的飞歌门之人,且非泛泛门徒之辈,我震惊于她观察细致入微,也发觉她招式迅猛但无内力相助,我当即认定她不足为惧,谁料她招式诡谲异常,与我连拆近百招,我竟丝毫占不到上风!尤其她手中的匕首,像一条碧青的毒蛇死咬我不放,步步紧逼,御剑这才……”

  黑裳女子声音渐弱,猜度着燕空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方又感慨:“那人哪怕有两三成内力,我当时已命丧黄泉。”

  燕空在金城见识过顾青山的身手,那一场雨夜厮杀,她自血泊中握刀而来,美得刚毅又张狂。

  黑裳女子瞧不出燕空脸色,唯有战战兢兢低语道:“我处处以内力相抗方才有了回旋余地,一路纠缠厮杀到前院,却不知几时突然窜出一群暗卫,对方身份不可察,且个个身手不凡,皆是江湖招式,我一时被困,却见她不知怎的又窜回后院,没多久我便听闻后院失火,知事情闹大我不可久留,这才回暗室逃走。”

  燕空听罢,知顾青山无碍,且尚未毒发,方才松口气,起身递给她一瓶药,嘱咐道:“你逃走时必留下血痕,此处亦迟早被发现,已不可久留。如今城中必定严查,城门定是关闭,转移之事我会亲自安排,你与李老无须担忧。”

  黑裳女子受宠若惊,自认为任务失败,忙请罪一死。

  燕空却道:“今日所来之人若是景国二皇子,你再死也不迟。”

  黑裳女子茫然不知所解,总归保住一命,立时磕头谢恩。

  燕空心神恍惚,他设下这局,将计就计,本便是为了景凌,却未想到来人竟是顾青山。

  究竟顾青山是不知此处危险,还是明知危险也要护得景凌安全?

  黑裳女子久久不闻燕空之音,诧异地抬眸望去,却见燕空脸色骤变地拂袖而去,也不知自己说错哪句话,一时也不敢再言,俯身叩首待燕空走远方扶着床榻起身。

  三瓦舍的腥风血雨,显然不曾吹刮到绾宅,但这厢柔芙阁却也由不得清净。

  棠姨奉茶而入暖阁,打起垂帘,室内袅袅绕绕的熏香暖气袭人,遮掩了几分炭火的气息。

  余氏在帐幕后的贵妃榻上歪侧着身子,胳膊肘撑头,闭目而眠,身上披着猩红锦被。只脸颊厚施的脂粉也遮掩不住眼底的青晕与疲惫,紧皱的双眉无声道出额角的胀痛。颊畔两枚明晃晃的雪白花钿,此时更似两滴凝结的泪花,衬着紧抿的薄唇也是灰白的毫无血色。

  余氏毕竟已有了岁数,往日里春风无限自是无从察觉,近日却是日渐消瘦憔悴,鬓角被拔掉的华发也多了起来。棠姨默默叹息上前,于榻前的几上搁下茶盏,轻言道:“夫人可是头疼又犯了?奴婢为夫人摁一摁,可好?”

  良久,余氏才从鼻音里嗯了一声。

  棠姨往掌心里倒了药油,不重不轻地揉着余氏的额角,室内霎时弥漫开似姜又似苦的药味来。

  余氏未睁眼,寡淡地问道:“她如何了?”

  “大理寺的人嘴都封得紧,打听不出旁的,只知冯姨娘这案子已结,刑期却是未定。”棠姨回道,“奴婢思忖着,些许是年前冬审,积压的案子众多,大理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过了这年,怕也是得行刑了。夫人且放心,若是她不知好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想来府衙和大理寺两头都会派人再来寻麻烦,如今绾宅一切平静,夫人宽心即可。”

  余氏缓缓睁开眼,摸了摸怀里抱着的暖炉,轻笑道:“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

  “夫人可是想要买人在牢狱里将冯姨娘……”

  “她既然被看管得紧,此时动手,也是自投罗网,何必折腾?”

  棠姨笑道:“夫人聪慧。”

  “我若聪慧,又怎不知冯姨娘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洛眉可是我的人,只怕她想毒死的人便是我了!”余氏气急,忽地坐直身子打开棠姨的手,冷哼道,“我若聪慧,竟时至今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我若聪慧,当不可被她连累至地位岌岌可危!”

  “夫人多虑。”棠姨忙双手奉茶,“奴婢也觉得事有蹊跷,冯姨娘与洛眉素日里无冤无仇,为何定要毒害于她?虽说衙役其后在洛眉房中搜出许多金银首饰,多是冯姨娘之物,怀疑洛眉乃行窃被捉,却也不止于被毒害呀!而且……”

  棠姨欲言又止,余氏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夫人,奴婢是觉得毒死洛眉的这毒,似曾相识,夫人可还有印象?许多年前……”

  余氏微顿,骤然大惊,“你确定?当真和陆清心之死……”

  棠姨点头道:“哪怕不十全十确定,也是九分九。”

  “可……当年这药,只此一份!”余氏震惊失色,“绾泽元曾与我说过……”

  “夫人且细想,当年这药,郎君是如何得到?”

  余氏沉吟片刻,“是上头那位给他的,因着罕有,只给了他一颗。”

  “奴婢是在想,既然郎君有一颗,那二郎君呢?”

  余氏猛吸一口寒气,“你是说……泽道兄弟二人,各有一颗?”

  “他们当年同助上头那位成事,灭了穆将军府,为何二郎君便不会有呢?”

  余氏扔了手里的暖炉,直呼头痛欲裂,棠姨忙上前揉搓按压,再度被余氏推开。

  “你莫不是暗示,洛眉之死、冯姨娘之祸,皆是绾泽元暗地操纵?”

  余氏知暖阁里外再无旁人,这才气急败坏地低吼训斥,棠姨心惊,忙俯首磕头道:“奴婢自知此话不可乱说,但奴婢心向夫人呀!既然奴婢已有疑心,不得不为夫人多做考虑!奴婢亲手照料夫人成人,乃是视如己出,日月可鉴我的忠心!若非担心夫人受他人蛊惑利用,尔后抛之弃之,奴婢……奴婢何苦受这份罪!夫人呀,这都是奴婢的苦心啊!”

  言毕,棠姨泪流满脸,重重叩首。

  余氏深吸一口暖气却被炭火气息呛得不住干咳,棠姨着急地昂首相望,见余氏难受地掩嘴跌坐榻上,她立时跪地膝行至余氏腿旁,忙不迭奉上茶盏。余氏咳出泪花的双眸狠狠瞪了她一眼,猛地扬手,啪啦脆响,茶碗砸地,茶汤四溢,余氏愈发咳得急喘。

  棠姨心痛焦灼,忙磕头认罪,嘱咐余氏要多爱惜身子云云,正巧此时暖阁外传来侍婢请示之声,棠姨方才匆忙拭去泪痕,稳下颤抖的伤痛之音问道:“何事?”

  “昨日棠姨亲自挑出的侍婢,说是日后便在佛堂当值,奴婢适才领她们去了佛堂安置……”暖阁外的侍婢微顿了顿,似在斟酌如何言说,“后来奴婢在清扫佛室时,无意发现佛室之中有一处暗室……因着此事隐蔽,奴婢遣散了旁人,此事只奴婢一人知晓,遂忙回来禀告夫人。”

  话音落地,暖阁门扉吱呀一声大开,棠姨厉声追问:“怎会有暗室?”

  侍婢忙低垂眼眸,恭敬回道:“奴婢不知,但暗室已有年头,且……里面还住着一人。”

  “住着何人?你可曾认识?”

  “奴婢乃绾宅家生丫头,是则年纪幼小之时似见过这人,但记得已不真切,只觉此人眉眼之间……颇似……”侍婢紧了一口气,愈发低垂着头道,“郎君先夫人。”

  棠姨霎时脸色大变,僵硬地回首望向余氏。

  帐幕轻晃,那一抹跌坐在贵妃榻上的倩影,好似在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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